唐捐:雨中的火宅 讀敻虹的詩

2022-01-11
作家
唐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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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仰視與俯視

抒情詩基本上是一種「我—你」結構。先要有一個發訊人(90%以上都是「我」),再有一收訊人(通常是「你」)。我「正在」告訴你,而你未必在場(你或在遠方,或在過去);「我」的訴說只是虛擬,並沒有真正送達「你」那裡,因而其實質為喃喃自語,偷聽到多半是我們這些不相干的讀者。

說話者的自我定位,常會影響到他觀看世界的「視角」,同時也就決定「聲調」是高亢的還是卑微的。抒情詩裡的愛情關係經常是不對等的,或者處於逐漸失衡的過程。比方說我比較在乎他,他卻愛理不理;或者呢我覺得自己形貌沒那麼出色,而對方好美;不然就是我像個神聖的使徒,不知道為何竟愛上浪男蕩女。

在寫作策略或表現內容上,我們發現:詩人有時好像把自己降格了,那就會造成一個仰視的效果。有時卻是把自己升格了,形成俯視的局面。所謂「格」係以(想像中的)「人類道德、智慧、容貌的平均線」為基準,高者用英雄主體在說話,這個就是升格。如果我用一個卑賤的小丑主體來說話,那便是降格了。

夐虹可以說是一九六○年代最著名的女性抒情詩人,她似乎影響了後來的席慕蓉,進而影響了當代很多愛情詩的寫作。以她的兩首詩為例,〈不題〉接近於仰視,〈我已經走向你了〉則為俯視;雖然寫的都是差不多相同的年代,相同的情景,甚至是寫給相同的對象。這是〈不題〉的開頭:

 

從盼企中走出

請上階石,踏著叮咚音符

有顏彩以繽紛來,有江海以澎湃來

我的神,請上階石

豪華的寂寞,在你之後

 

這裡以祈使語句表達願望,邀請對方走向高處。——表面上在講物理空間,但可兼指你走上了愛情的舞台,登上我心靈的高位。又不是在玩什麼跳舞機,或穿上學步者的音樂鞋,為什麼對方走過來會叮咚叮咚叮咚呢?因為戀人被神聖化了,一切都是「我」的感覺。說話者很像個迷弟迷妹,看到摩西走過紅海,發出無所保留的讚歎。

第三行其實就是「帶著繽紛的色彩,製造澎湃的江海,你走過來了」,但使用帶有「介詞結構」的句式,把「繽紛」、「澎湃」這兩個修飾語拉出來。這便稍稍遠口語而近文言,有一種誇大與突現的感覺。再加上頻用逗點,切開詩行,有效帶出了與內容相應的鏗鏘節奏。

這五行用比較誇大而熱鬧的筆法,把情人相會的那個瞬間鋪展開來。「請上階石」這個小句出現兩次,分別在誇大的描寫之前與之後,語感便略有不同。特別是後一次與「我的神」連用,更確認了你高我低的位置。未及徵引的後文,還有「我的神,請引我以昇」的句子。我們彷彿聽到她在拍拍手說,藍,你好棒棒,拉我到天空去飛兩圈吧。

 

★2.滾雪球式的寫法

剛才是在期待對方走向「我」,下面這首〈我已經走向你〉則轉換你我位置。你在等待我,我則充滿自信,行動且陳述:

 

你立在對岸的華燈之下

眾弦俱寂,而欲涉過這圓形池

涉過這面寫著睡蓮的藍玻璃

我是唯一的高音

唯一的,我是雕塑的手

雕塑不朽的憂愁

那活在微笑中的,不朽的憂愁

 

男女主角大概約在當時師大某處蓮花池會面。——「藍玻璃」為「圓形池」的進一步替換,它彷佛被縮小為桌面,故睡蓮之存在曰「寫」(她戀人的代號是「藍」,所以桌上的玻璃墊也是藍的)。他們並非真的要「涉過」水池(有變成水鬼的風險),只是靈魂跑得比肉身還快,想要搶先渡過去。

「眾弦俱寂」就是說,所有路過的女生都是雜花,男生都是雜草。彷彿時空凝定,天地屏息,然後隔了一行才出現「我是唯一的高音」。我之現身本應是一個視覺意象,這裡卻刻意替換為聽覺意象;這種轉化有一種武斷,帶給我們更大的警覺感。

 

唯一的,我是雕塑的手

雕塑不朽的憂愁

那活在微笑中的,不朽的憂愁

眾弦俱寂,地球儀只能往東西轉

我求著,在永恆光滑的紙葉上

求今日和明日相遇的一點

 

前面三行,我們看到一種「滾雪球似的寫法」。前段說到「唯一的高音」,這裡便再利用「唯一的」這個定語,生出新的中心語。唯一的什麼呢?既是「高音」,也是「雕塑的手」。雕塑什麼呢?「不朽的憂愁」。蛤,你再說一遍,怎麼樣的憂愁呢?「那活在微笑中的不朽的憂愁。」每一次都藉機某個成分拉出來再講一遍,予以放大或精確化。很像我們在玩那個平板,用手給往外面撥開,讓它更聚焦於某個點。

後面三行似是說,地球上時間的運轉按照一個規律,昨天、今天、明天,過則不返。時間無情若此,世界何其寥闊,我們兩人能相逢於時空坐標裡的一點,這需要很大的機緣。詩裡寫的,固然是在特定地點的一次約會,但也是指在命運的軌道上堅決走向「永恆的戀人」。同樣的道理,前面那首〈不題〉也有雙重指涉:一是眼前的這場約會,二是把它拉大成為一場生命的約會。

 

而燈暈不移,我走向你

我已經走向你了

眾弦俱寂

我是唯一的高音

 

「燈暈不移」與「我走向你」,應有以靜態事物映襯移動者的作用。光源是固定的,則只有身與影子在視界裡交錯著。「我走向你/我已經走向你了」這一句分拆在兩行,具有視覺的推進感。「我走向你」已經是一個宣告了,而「我已經走向你了」則進一步確認與發展。時間差可能只有0.3秒吧,可是這個確認很重要,有一種堅決(而且帶著驕傲)走向對方的感覺。

無論如何,寫到這裡,情感已經提拔到極致了。「眾弦俱寂」為副句A,「我是唯一的高音」為主句B,而今終於湊合起來了。它們是這首詩的主旋律,早就該在一起了,根本就是天生一對嘛。但詩人卻都忍住,暫時把它們拆開。A小句先前已出現了兩次,卻都是去跟別人同一組。而B小句先前也出現一次,雖與A小句相呼應,但主要仍在自行發展。它們在抒情詩的尾巴,把握機會,直接了當的結合,便帶給讀者一種滿足。

 

★3.火系抒情詩

夐虹與林泠同為一九五○、一九六○年代著名的女性詩人,都在高中時期便開啟詩筆的兩人,風格恰成對蹠(但在詩壇出現的時間,前者大約早了五年)。林泠的抒情詩具有一種比較冷的色調,而夐虹則比較熱烈(用神奇寶貝來講,前者是水系的,後者則是火系的)。

古人說:「內想大火,久之覺熱;內想大水,久之覺寒。」如果你的內心裡有一個火熱的情懷在燃燒,你就會覺得外在的環境都好像著火了。因此,心境與性情決定了抒情詩的樣貌。夐虹的〈如果用火想〉,一開始也是利用了觀視意象,把外界人群比喻為各式各樣的建築物,或如歡歌的巨廈,或如憂鬱的小圓屋。她以「紅瑩」沉入「玉杯」來寫思念之情,接著是:

 

設使儲夢的城座起火了,在雨中

我怔怔地站著

觀望一個人

如此狂猛地想著

另外一個人

 

這裡延續開頭的建築物隱喻,把自我說成一座「儲夢的城座」。「起火」跟「大雨」都是頗為暴烈的意象,一個是燥熱的(內在如此),一個是冰冷的(外表看似),兩者同時夾擊,使抒情主體好像陷溺在一種矛盾的痛苦裡。

第一行之為「喻象」(描繪了隱喻的來源域),已如上述。第二行到第五行,雖然僅僅是不帶什麼意象的敘說(作為隱喻的目標域),卻頗耐人尋味。試將其成分分解如下:我觀望+(一個人+狂想+另一個人)。子句裡的「一個人」亦是我,置身其中的我,「另外一個人」則你。也就是,寫詩的這個我,在神魂脫離的剎那,觀望著狂迷於愛戀的我。

「怔怔地站著」連結於「在雨中」;「狂猛地想著」就是「起火了」。這種情境,正如金聖嘆所謂:「美人於鏡中照影,雖云看自,實是看他。細思千載以來,只有離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也就是說,把自我尚成他人。我的靈魂分裂出去,冷靜旁觀自己在做的傻事,這招就叫「倩女離魂法」。

夐虹另有一首〈火後的雨〉,裡面提到:「這心情是雨中的心情/火後的雨,風裡的雨,山間的雨」,表現了激烈的燃燒之後一種靜靜地反芻,帶著很悲傷的氣氛,因而情緒性更強一點,表演性稍微弱一點。夐虹在這首詩裡,同樣做了建築隱喻,當愛情始發,「你是那扣門的人」;當情意消退,只見「而你的華廈落鎖/你的園門落鎖/我是踟躕的/不撐傘的人」。看來「你」在保護自己,沒有打開胸懷接納「我」,所以我變成一個在雨中徘徊的人,找不到屋子可以安歇。

如果說〈不題〉與〈我已經走向你了〉是寫熱戀,愛情的春天狀態;那麼〈如果用火想〉就是暫別後的思念,有如盛夏;而〈火後的雨〉,則是進入秋與冬的狀態了。夐虹詩集的魅力之一,即是無論寫的是愛情的哪個階段,總帶著燃燒感。乾材生烈火,烈火生灰燼,真是既執迷,復了悟。

 

★4.從執迷到了悟

善於愛,敢於愛者,對得痛感亦有較敏銳的覺知;火的燃燒如此熊熊,一旦化為灰燼,更需要水的澄定。夐虹還有一首名作〈水紋〉,即呈現了愛情的昔盛今衰。詩以追憶開始,想的不是「劫後的你,萬花盡落的你」,而應該是昔時最美好、最繁盛的狀態。愛有盛衰,彷彿電影散場之後,人群向四方流散。全詩六段,其第三、第四段如下:

 

稚傻的初日,如一株小草

而後綠綠的草原,移轉為荒原

草木皆焚:你用萬把刹那的

情火

 

也許我只該用玻璃雕你

不該用深湛的凝想

也許你早該告訴我

無論何處,無殿堂,也無神像

 

當愛意初萌之日,如稚嫩的小草,而後很快的蔓衍成難以收拾的草原。夏天的草原十分火熱,盛到極點,便是毀滅。重點是,放出萬把情火的是「你」,草的蔓衍終有演變過程,火焚卻只是一剎那。情本身就是火,這是宗教裡常見的比喻。情感的燃燒,常毀滅性的;像太陽始則和煦可愛,變得毒辣之後就會留下傷害。

回到歸於沉寂的此刻,覺得應當「用玻璃雕你」。玻璃是冷靜的,代表不動深情。而「深湛的凝想」則近於前面那首詩所描繪的「如果用火想」,那即是痴頑地去追求。(當詩人這樣用假設的語氣訴說時,便代表自己其實無法否絕火一般的情熱。)思而不得,就生一種嗔怨:你早該告訴我,愛情故事沒有金剛不壞的版本。

從剛才的〈不題〉看來,造神的根本是「我」自己,「你」只是趁勢就位而已。情人眼裡出神明,如今卻怪對方當初是神棍。意思彷彿是在說,誒,當我站在石階上喊著:「我的神,請上階石」。你應該走過來,給我當頭棒喝,說:「笨蛋,我不是神啦,這裡也不是廟,你不要把愛情寫成殿堂啦。」現實是一位得道高僧,但他可不能太早出場,不然我們就沒有詩了。

閑話休提,我們且來看詩的最後兩段:

 

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

已不星華燦發,已不錦繡

不在最美的夢中,最美的夢中

 

忽然想起

但傷感是微微的了,

如遠去的船

船邊的水紋……

 

前一段是在敷衍你的形象變化,間接說明了「境由心生」的道理。後一段則「忽然想起」比起前一段的「忽然想起你」省去一字,那個「你」字隱得巧妙。「微微的了」這四個字會讓你嘴巴張揚,無法大聲誦讀。想要正確的發音,須受到前面兩個合口呼及後面兩個輕聲字的約制,聲調上會有一點鬆馳的感覺。這個聲音剛好搭配內在情緒,然後再給予形象:「如遠去的船/船邊的水紋……」。水紋一開始會是清晰的,漣漪慢慢向擴大,終於越來越淡,正如情毒會隨著時間而慢慢擴展並淡化。這最後一個動態畫面,完美使用頂真與刪節號,形音義一次到位。

夐虹之趨於梵音清澈,乃是稍後的事,但在前一階段已埋下伏筆了。情迷之深,悟道也猛。在〈綑〉中,詩人自嘲為「我是繭中的化民」,如化蛾以前的蠶蛹,破繭之後便是另一種情態了。我們以上所談的詩,大都是「繭中人語」。詩人在同一首詩裡說:「你是岸上的人/能感知多少灼熱/當我自焚/當我赤足走過風雪」。作為讀者,我們是從她的詩裡充分感知了愛的兩極,體驗了一種生命力。據說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雖是神奇,似乎也失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