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鉅:噪音與禪

2022-01-09
作家
黃文鉅
活動攝影

蟄居盆地近二十年,輾轉棲宿許多區,未曾改變過的是寸土寸金的窄小空間,而與日遞變的則是身分。從一名窮酸書堆的研究生,到階級體制荼毒下的社畜,再到當今的無重力狀態,不論什麼頭銜,人在江湖混,總是得落腳。而租房呢,必然躲不過三大遺恨:一恨惡鄰無德,二恨幽魂作怪,三恨噪音風塵僕僕不請自來。

 

天生怕吵,稍堅實的聲響便會令我心情煩躁。加之後天腦神經衰弱,對聲音萬般敏感,尋常人都難以忍受的分貝在我聽來,不遜轟天雷。三姑六婆打麻將以大聲公嗑八卦;隔壁熱戀男子手機開擴音煲長舌,入夜至破曉各種私密腥羶破牆而來;樓上屁孩錯把公寓當公園,追趕跑跳碰佐以尖叫鬼吼……此類噪音並不難纏,一通1999即可鏟除。

 

最令人恐慌的佼佼者,莫過於低頻噪音。

 

不知是老公寓建材偷工減料,抑或磚牆結構薄弱,有時隔鄰住戶洗澡煮飯上廁所,排水管流水潺潺,天荒地老沒完沒了。有時抽水馬達心血來潮熱烈搏動,如響尾蛇不驚人死不罷休。光天化日也罷,將睡未睡之際,那聲浪囂張夜復一夜,伴隨玄之又玄、曖昧撲朔的嗡嗡聲息,彷彿蜜蜂在枕畔煽風,著實逼人發狂。

 

討厭戴耳塞的真空感。萬念俱灰下,乖乖買了耳塞戴上。可這低頻噪音不畏重重艱難,穿越茫茫人海來尋釁(恐怖情人無誤)。

 

最近剛好搬了家。一幢同樣七層樓的電梯套房,差別是之前住五樓,這回住七樓,房間的樓上是頂樓加蓋,(事後才得知)兼各樓層抽水加壓馬達之集散地。更倒楣的是(也事後才得知),被刻意隔成許多間的套房裡,碰巧我所住的是所謂水管間,也就是各戶排水系統的必流路徑。那路徑不迂迴不閃避,熟極而流的,化為利箭,無數次將我從酣眠中狠狠刺醒。夢醒時分如我,恨不得抽刀斷水,無奈水更流。

 

遷居當晚就感覺不對勁了。正如每一個凶宅故事的開篇,總有一位敏銳嗅察端倪的吹哨者,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但率先開口發難的人,永遠不會被當回事,直到其他人也深蒙其害為止……

 

理直氣壯打電話給房東,沒輒,天皇老子也救不了。多數人對低頻噪音遲鈍又無感,往往一句風涼話:「不去理會就聽不到啦。」言下之意,乃閣下聽力敏(異)於常人,合該抱歉。

 

七樓陽台外,是商業區大馬路的巷子。附近小學正在蓋新大樓,照三餐徘徊大型機具鑿穿地基,爆發沒得商量的巨響。一如既往在清晨尖鋒湧現的西裝男和套裝女正加速油門殺氣騰騰,中午工蜂們群體揮翅傾巢覓食,到了傍晚,原則上與清晨尖峰同性質然而方向相反。不同時間段餵養著不同噪音潮,滴水穿石累積著慣性的永恆不滅定律,倘使有人不隨波逐流,必遭滅頂下場。

 

通常這類具象噪音,我姑且當作修行。在驚濤駭浪中領略大音希聲的禪意。但新家住了一星期,入睡後,總是莫名傳來不知名的低頻震動,徹夜反反覆覆,睡眠被掰成好幾段,腦細胞傷亡慘重。到底是誰!大半夜還在用洗衣機?或者哪對情侶性致盎然搖床不已?又或是不知名的變態殺手在命案現場奮力剁屍?

 

哎,怎麼辦又想搬家了。在比交友軟體更難遇見良緣的租房軟體上尋了又尋,盤算,折衷,(在心底無數次對著那些天生命好的房東們)扣扳機,再也沒有最初堅持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執著。只要有陽台和獨立洗衣機,坪數小一點無所謂,離捷運站遠一點無所謂,水電費率貴一點無所謂,窗戶小一點哪怕沒對外窗都無所謂,不提供書櫃冰箱電視機,也無所謂了。

 

我,只,圖,耳,根,清,淨。

 

可惜事與願違。租房經驗漸多才領悟,人世間但凡內心愈恐懼的、愈避之唯恐不及的,愈是明裡暗裡費盡周折輪迴至眼前,來砥礪(惡整)你。有種噪音,叫作白天不懂夜的黑,你的噪音不是我的噪音。噪音它跟人一樣不可貌相,看房當下難以窺知背後的本性。噪音又跟鬼一樣(低頻更屬厲鬼等級),眾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房東聯袂環保局攜帶分貝機虎視眈眈),卻只有你自個兒聽得見。

 

被噪音侵襲的日子我害怕天黑。每近黃昏,從陽台眺望遠方的日輪像潑墨一點一滴暈散的時候,心頭會沒來由一陣緊縮。該死的是,心底止不住浮想,如果是聽障該有多好啊。既不健康也不政治正確的念頭。為了拭去負面思考,硬是想起了觀世音菩薩,但放棄渴望神蹟。所謂觀世音,必須無條件接收人世間無數有害無害大小強弱高低的音流,這般來者不拒(懼)的通透和氣魄,確實只有神辦得到。

 

一次又一次,房東找來號稱專業的水電師傅,設法揪出噪音源,之積極,之堅韌,害我都不好意思吵著要搬走了。但我仍然無法以平常心(耳)面對有意無意大舉侵略的噪音。

 

對噪音無計可施,儼然成了人生隱喻。

 

人在體制中茍活,有許多身不由己,甚至抱負難伸的時刻。某些冷暖悲喜交淺言深,不足以對外人道,某些與其說了,不如不說。在諸多有聲勝無聲的賦格中,試圖感受自己有傷大雅的脆弱,無疑也是朝生命拋出另一記蹊蹺的禪宗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