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遞永續哲學的說書人:專訪劉兆玄/上官鼎

2021-10-11
作家
須文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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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足鼎立到千山我獨行

在蟾蜍山腳下服預官役的劉兆玄,處理完公文後,閒暇時總是伏案筆耕。同僚並不知道,這位書生樣貌的空軍少尉軍官從高三起,就和兄弟劉兆藜和劉兆凱共用上官鼎的筆名,少年老成的三人,原本抱持著好玩、新奇和有趣的心情集體創作,不料一鳴驚人,出版了一系列暢銷的武俠小說。

劉兆玄三兄弟閱讀武俠小說很認真,看得很深,繼而萌生「有為者亦若是」的想法,嘗試動筆與出版後,受到肯定,合約不斷,當下覺得很開心。邀約多的時候,同時要寫兩三本。他大學畢業,退伍後,出國留學,還有合同在身,持續創作了一段時間,直到弟弟劉兆凱也出國留學,有鑑於彼時冒名寫作的風氣很盛,於是在1968年登報宣告「上官鼎」封筆,再也不涉足武俠小說創作。

當年的小預官絕對沒想到,立志成為科學家的他,穿著軍服漫步過的辛亥隧道與芳蘭路,將有一天會鉅細靡遺地再現在《阿飄》的故事情節中。在空軍作戰司令部的同事大概沒料到,眼前的青年日後成為中華民國的閣揆。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劉兆玄卸下公職,封筆46年後,重拾起紙筆,一人復出文字的「江湖」。

   

★明代的故事意外找上門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取得化學博士後,一路在學術界、教育圈與政界服務,上官鼎(註)說:「我覺得不可能再寫小說了!」封筆46年後,一個藏有明代歷史謎團的故事找上門,也催生了《王道劍》(2014)這部作品。

2012年上官鼎赴福建省寧德市訪問,參訪亡友陳棠華所創辦的「新能源科技公司」,卻意外地接觸到當地發現的「上金貝古墓」,許多文史工作者認為是明代第二個皇帝建文帝的墓葬所在。建文帝遭逢靖難之變,皇宮起火,下落不明,正史上留下一個謎團。寧德的文史工作者從出土文物中,發現了一件雲錦袈裟,袈裟上繡有五爪金龍,據此推論這裡曾葬有一位高僧,有著皇帝的身分,那非建文帝莫屬了?但缺乏更多證據支持,難以拍板定案,可是如果寫成小說或是發展成地方的文化創意產業,其實資料已經小有規模。

回台灣後,上官鼎把這個尚待一塊拼圖才能完善的故事,說給幾個朋友聽,大家都覺得很有趣。有一天,他心生一念,何妨以小說家的想像力與推論能力補上時光中失落的部分?回想起《王道劍》寫作的過程,上官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寫了將近九十萬字都沒有回頭過,沒有丟掉一張稿子,一口氣寫完。」他開玩笑說,彷彿是建文皇帝附身,找一個人幫他寫出來,從繼位稱帝、削藩改制到受難流亡,旁及方孝孺遭株十族、鄭和下西洋,既是武俠小說,更是歷史小說。

全書完稿後才定名,最早寫下的書名是《王道之劍》,後來把「之」拿掉,寓意「王道」就是「劍」,畢竟一個國家要行王道,既要強盛,又要有力量,不僅僅是古人所說的「內聖外王」。上官鼎省思,孔子與孟子都強調王道,但難以實現,一個國家一旦有了強大的軍事武力,往往就成為霸道,呼籲王道的國家,不免都是弱小者。因此,他在小說裡面想闡釋的是「內力外王」,先求自身強大,再以力量實踐王道。具體的理念衍生自孟子的永續哲學:「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鼈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以現代的理念呈現,就是仁政、反霸、民本、生生不息與同理心作為核心思維,王道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霸道者「己所欲,必施於人」,這是截然不同的生態哲學,也是當代政治治理的不同典範。

《王道劍》中以儒家的哲理化為武功,史學大師許倬雲認為「應是借裨官說部,寓言人生至理。」上官鼎坦承有意借寫一個說部,來闡述自身對於王道與永續的哲理。他說:「小說中王道的哲學不能寫得太深入,篇幅一旦太長,就變成說教的書。」因此他將哲學觀化約成一套劍法,當中有著生生不息的力道,以看似平和的招式,展現出強大的力量。而主角為弱勢者醫病,為貧窮者融資,就融合了當代的「窮人銀行」的理念。至於浙江浦江鄭義門的故事中,全村都講究公益與清廉,共享收益,推動義務教育,聚落內的樵夫漁夫都以生態的方式作業,則彰顯了中國文化中早有社會企業與永續經營的理念,也成為《王道劍》重要的思想淵源。

 

★以小說寫時代之「痛」

上官鼎出版《王道劍》後,受到讀者熱烈的迴響,2014年受邀香港書展擔任「名作家講座系列」嘉賓講者,自此也經常現身說法,演講與座談闡述小說創作的理念,推廣中華文化與永續發展的觀念。在一次座談會中,有位聽眾詢問他創作的關懷,上官鼎回應:「我在寫的時候,與這個時代的痛其實是關係密切的。」懷抱著「疼痛」的心情,他跳脫了武俠的筆法與類型,陸續寫下《雁城諜影》(2015)和《從台灣來》(2016)兩本現代主題的小說。

《雁城諜影》是他重新提筆寫下的第二本小說,反映出抗戰歷史遭到扭曲下,一個知識分子的痛楚感受。

2015年剛好是抗戰勝利70周年,中華民國政府領導正面戰場抗戰,日本並不是向毛澤東投降,降書是遞給何應欽的,當是向國民政府投降,但整個抗戰的歷史記錄在中國大陸遭到扭曲。同時在台灣,政府抗戰與光復的貢獻,也遭到忽略與漠視,這讓他感觸良多。上官鼎的父母都是衡陽人,衡陽保衛戰在抗戰史上,是非常特殊、光榮又傳奇的一頁。所以他就以這場戰役為背景,以五個高中畢業的女孩子為主角,寫下《雁城諜影》,講述抗戰史中作戰時間最長、雙方傷亡士兵最多、戰況最為慘烈的衡陽爭奪戰。

《雁城諜影》中描述五個女子為國軍做情報工作,不免觸及一些幫會的情節,因此上官鼎忍不住寫了一點江湖俠義,寫法上還是依循著武俠小說筆法,較為平鋪直敘。但《從台灣來》就跳脫上官鼎的風格與寫法,轉向當代的國際議題書寫。

《從台灣來》牽涉到多個國家地區,包含台灣、烏克蘭、土耳其以及庫德族自治區,所涉及的人物更是複雜,裡面有台灣退休警官、台裔科學家、加拿大皇家騎警、國際刑警、美俄情報人員、中東軍火商和職業殺手等,故事線錯綜複雜,都必須動用不同以往的敘事模式,強化故事鋪陳的合理性,讓讀者感受情節轉折間的驚奇,上官鼎自覺在書寫上更別出心裁,也不同以往。

《從台灣來》以兩位台灣退休的警官為主角,都是神槍手,他們到國外謀生,遭遇到能源科技爭奪,九死一生,構築出一個諜報小說。上官鼎說,《從台灣來》的終極關懷,是庫德族人遭到國際霸權打壓的痛苦處境。庫德人非常可憐,本來三千萬人住在庫德斯坦山區,與世無爭,列強把他們裂解為四個國家,使人民成為四個國家裡面的二等公民。一旦當他們想要獨立建國,就遭到國際霸權阻撓與威脅,居住在不同國家的庫德人彼此互相殘殺,或扮演列強鬥爭的棋子,或淪為恐怖分子,關係越來越複雜,自治與建國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庫德族人的離散與慘痛經驗不斷重現在敘利亞、伊拉克、土耳其的戰亂中,《從台灣來》彷彿一本預言與警世之作。

 

★寫出莫衷一是的背叛與忠誠

上官鼎寫作並沒有任何經濟和合約的壓力,自由自在,想寫就寫,他笑稱自己並沒有紀律,可是靈感來時,可以持續寫好幾個鐘頭,寫得很快,就可以彌補擱下筆所耽誤的進度。

走進數位時代,上官鼎依舊堅持紙筆書寫,《王道劍》的手稿捐給了國立臺灣文學館,可以見證一氣呵成,九十萬字寫成的歷程。《雁城諜影》則給國家圖書館典藏,《從台灣來》致贈清華大學圖書館。不過,現在上官鼎也不排斥電腦,他現在手寫初稿後,請助理打字,他再以鍵盤修改、刪節與調度,偶爾也會接受同事和朋友的建議,略加調整結局。他笑著說:「同事們的確很過分,他們看到一條小花蛇特別可愛,就說這條蛇絕對不能死!本來安排牠犧牲了,趕緊又救回來。」

相較於《王道劍》的調動較少,完成在《阿飄》(2018)與《變法》(2021)兩書之間的《妖刀與天劍》(2020),就讓上官鼎煞費苦心,跨越了武俠、商戰、歷史和偵探等小說類型。故事從以古物買賣為業的「東西文華貿易公司」,在湖南衡山發現了一副白骨及兩件古兵器,為了追索長刀是否是日本的「村正妖刀」,一路回溯到日本江戶幕府的忍者傳說,明鄭時代鄭成功父子的身世,還有女真族建立大清王國的霸業。不僅如此,上官鼎還穿越時空,讓主角旅行在日本、中國大陸、台灣與香港各地,展開一個恩怨交織的故事。

上官鼎說,本來這本書動心起念是寫「背叛」,父子之間的背叛,夫妻之間的背叛,家國之間的背叛,各種錯綜複雜的背叛。他感嘆:「等到潮水退掉,比你原來想的更錯綜、更迷離,甚至於就莫衷一是了,搞不清楚誰是背叛者了?人生常是如此!」因為涉及多個國族與政權的交替,其中一定會言者無心,讀者有意,就會聚焦與關注小說的國族認同主題。

一直自詡為一個說故事的人,而非文學作家,從中學時的武俠小說開始,並不講究小說創作技巧,而為了把《妖刀與天劍》故事中交錯的時空疊合有序,脈絡不亂,讀來不感枯燥,他在這本書中,敘事安排最為費心。上官鼎比較了前後的作品,很謙虛地說:「這本書我構思怎麼寫,花的時間最多,光是設計故事的發展與敘事的擺放,費盡心思,感覺上比較像是一個作家了。」

 

★帶著幽默點出民主政治的弊端

上官鼎的《阿飄》與《變法》是連璧之作,講述距離地球1.58光年的「塞美奇晶星」科技極度發達,但是文化與政治制度卻一直積弱不振。塞美奇晶星的一天,約相當地球上的一百天,因此二十多「塞星年」前,約為地球的西漢時期,塞美奇晶星曾派遣特使隨清娛來考察,記錄下漢朝的典章制度,在陪伴司馬遷時有了情愫,還懷上太史公的孩子──司馬永漢。《阿飄》中司馬永漢造訪地球,希望理解台灣與美國的民主制度,藉以改革還停留在帝制下的老帝國。司馬永漢以高科技隱身,可以任意出入軍事重地與國家中樞,行蹤飄忽,他故意把頭罩打開,讓地球人驚見一個頭,故而贏得「阿飄」的暱稱,上官鼎說:「阿飄第一次出現的地方,正是我服兵役附近的辛亥隧道。」既懷舊,也奇幻。

《阿飄》的趣味在於笑看時局,以幽默的筆法感時憂國。上官鼎強調:「我不想控訴,也不想批判,我只想把故事寫得有趣,有一點遊戲人間的心情。」他所塑造的國防部長洪天鑄就讓人捉摸不定,部長喜歡收集面具唱「儺戲」,儺戲的起源是先民趨鬼納吉的祭典儀式,演化到今天成民俗野戲,跳神時面具並不是戴在臉上,而是放在頭頂上,臉部和頸子纏上黑布,演員看起來更高,也更詭異。洪部長對立委極度奉承,內心裡其實萬分不屑,抒壓時就戴上面具唱儺戲,他最愛扮明朝大將傅有德,唱到傅帥被朱元璋逼得自殺,每每在面具裡痛哭流涕。《阿飄》中眾生相都有洪天鑄一樣的趣味,寓諷刺於幽默,讀者在笑後自然對台灣和美國的民主有所體悟與省思。

《阿飄》和《變法》都展現出上官鼎對民主政治變遷的憂心,無論是台灣或美國,民主政治都遭到政客操作成民粹,喪失理想性格。上官鼎認為:「如果民主制度到最後只剩下選票的時候,就會變成鈔票換選票,選票換鈔票,執政者想盡辦法多搞錢,求取下次選勝。」因此小說家的春秋之筆,都反覆辯證民主制度的墮落。

上官鼎讓司馬永漢到華盛頓DC參訪傑佛遜紀念堂(Thomas Jefferson Memorial),細讀牆上革命先賢的民主理念,充滿了政治菁英的殷殷期盼,無論是:「造物者賦予人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或是「任何政府只要破壞這些,人民就有權利改變或廢除之。」無非想要證明,美國過去一百年來的民主傳統,曾經具有理想性格,也使之強大,但台灣從美國學來的民主已經是強弩之末,自然在台灣推動時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弊端與荒謬,最讓人拍案叫絕的是,到了《變法》一書中,整套制度移植到賽美奇晶星,從帝制到立憲的改革,民主制度能確保繁榮與發展嗎?就成為推動全書情節的關鍵議題。

《阿飄》細寫了台灣和美國的風光,以及當代的政府與商業體系。《變法》則詳盡考究了西漢的典章制度、服飾、建築與市民生活,人物對話也都環繞在先秦與漢代的文學與思想典籍上。上官鼎下筆前,一定仔細考據漢代的一切,才敢動筆。他強調:「歷史太迷人,隨著成長,慢慢會發現,一切發生過的事情有必然性,或是有偶然性,所有事情都似曾相識,歷史真是非常迷人了。」在敘說歷史故事時,小說中融入大量科幻元素,則別開生面闡釋出作者的永續哲思。

《變法》中科學家努力研發的不僅有機械人與仿生人,還包括一半動物與一半植物的新物種。當描寫賽美奇晶星的森林時,上官鼎假設星球上的植物吸收不同波長的光行光合作用,未必和地球一樣是綠的,而不妨是五彩的。他笑著說:「森林在月光下繽紛多彩,看似夢幻,其實以現在的科技知識,也不無可能。」

在小說中,為了解決少子化,高科技的國度以生物科技解決,期待能夠造人,科技推到極致,為了政治和軍事的需求,自然能造半人半獸的軍隊?或是研發出能創造生命的分子?在一系列探討生命演化的技術過程中,最極致的時刻,會發現生命是從無生命開始,從化學進化再變成生物進化,一不小心,新發現的分子說毀滅了所有的生命,整個星球又重新面對生命的開始。上官鼎說:「這就像演化幾百萬年的過程,彷彿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最後按下重新啟動(reset)鍵?」

長年推動永續思維,縱使面對挫折與冷漠,作為公共知識分子,上官鼎還是願意反覆透過研究、演講與寫作來論說。面對新冠病毒造成的威脅,《變法》中也寫出了一場病毒浩劫,反映出物種演化的過程中,一切可能是必然,也可能是偶然?面對地球暖化,四季也可能發生變動,絕非孔子所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上官鼎語重心長地強調,如果世人繼續排放二氧化碳,繼續燒石化燃料,三百年以後,海水必然上漲,小說中描述清水斷崖遭到淹沒,應當不令人意外。

 

★以小說保存歷史的真相

出版《王道劍》時,上官鼎以敦厚且進取的王道思想化為劍術,一面書寫,一面見證了許多黑天鵝效應在世界各地發酵,民粹政治席捲民主國家,等到《變法》一書問世的時刻,不難發現作品中透露出濃厚的悲觀情緒。上官鼎指出,像美國這麼強大、科學這麼發達的國家,退出《巴黎協定》(Paris Agreement),不參與《里約環境與發展宣言》,不簽署《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可是總在國際上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到處制裁別的國家,真是霸道。因此,他以類型小說堅持講述「王道」與「永續」的故事,是觀念傳播,更企圖以小說警世,需要信念與堅持。

上官鼎自剖:「我不敢說我是文學作家,我寫的是類型文學,而類型小說就是講故事。」作為一個說書人,從小就埋首在父母蒐藏的五四新文學和世界文學中,偷偷向莫泊桑和都德等小說家借火,喜歡在說話課裡講故事,高中開始成為武俠小說名家。文學滋養了上官鼎的人生,豐富他內在的素養,更使他承擔起傳承歷史真相的責任。小說不是正史,卻比正史更能傳遞正義的價值,在《王道劍》一書中,他藉著鐵鉉的口說出:「後世人從正史上是看不到今日發生之真相的,吾輩總得要有幾個人犧牲性命來維護忠義世道,這些人死得愈慘烈,他們的故事愈將會在民間流傳千古,千年之後的讀書人讀不到今日之真象,庶民卻會從戲台、說部中活生生的看到咱們這些人的身影和事蹟。」無論是上官鼎筆下的科幻、歷史、武俠、商戰、諜報或是偵探小說,顯然都期待讀者闔上書頁後,能認定歷史就是如此!

作為一個傳遞永續哲學的說書人,上官鼎說:「只要還有一個故事等著我,有很強烈的念頭想傳述,我就會繼續寫下去。」

 

註︰因述及劉兆玄2014年以「上官鼎」筆名重出江湖,後皆以上官鼎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