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而共同的航道:評胡長松《幻影號的奇航》

2021-10-15
作家
石牧民
活動攝影

這一篇《幻影號的奇航》書評,首先必須指著自己,指出一個事實:這將是一篇華文寫成的書評,所評論的對象是一本以台文寫成的長篇小說。胡長松先生的台文作品《幻影號的奇航》於9月1日由前衛出版社出版,小說正文前附有宋澤萊先生的長篇導讀。宋澤萊先生鉅細靡遺,幾乎形同「爆雷」(ネタバレ,spoilers)的導讀,同樣以華文寫成。在當前台灣的語言環境及閱讀市場中,宋澤萊先生的導讀以及這一篇書評的讀者將要多過胡長松先生的原著,恐怕是難以否認的事實。這事實在未來10至15年內還難以翻轉,卻也直指《幻影號的奇航》的核心:抵抗之後,在慘烈之中冉冉升起的燦然勝利。

在絕大部分讀者並不具備台文閱讀能力的市場中,寫一部八萬兩千字的長篇小說,本身就是一種抵抗。胡長松的抵抗已經持續15年以上。自2005年的《槍聲》開始,歷經《金色島嶼之歌》(2008)、《復活的人》(2015,近30萬字);胡長松對228事件歷史題材、平埔族身分認同與身世的耕耘,積累出《幻影號的奇航》處理台灣廁身國際衝突間之詭譎、凶險的厚度。而如果以一篇華文書評比附一本台文鉅著,具有絲毫合理性,那也正好必須從文學史及美學的脈絡中去探求。

胡長松的新作可說是文學技巧與形式的致敬之書。全書交錯敘寫雙主角吳昭陽與猴忠仔的故事並穿插呼應,不啻召喚著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形式安排。(並且,讀者諸君至此不妨自問,讀到「吳昭陽」、「猴忠仔」,你的反應是「Ngôo Tsiau-iông」、「Kâu-tiong-ê」嗎?拋棄漢字只有華語呼音的迷思,是進入台文閱讀的開端。)透過文字及小說中的古籍《寬永懺悔錄》勾引出層出不窮的情節,大有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歧路花園〉的血脈影跡。而運用歷史陳跡及符號鋪排關關難過關關過的線索,精采懸疑的效果,足以和魯西迪(Salman Rushdie)《佛羅倫斯的女巫》、艾科(Umberto Eco)的《波多里諾》、帕慕克(Orhan Pamuk)《我的名字叫紅》並駕齊驅。甚至,胡長松寫猴忠仔糾葛在宮廟、黑道的權力折衝與暗殺,赫然是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卜洛克(Lawrence Block)冷硬(hard-boiled)類型小說的筆調。

《幻影號的奇航》這一本致敬之書,實際上更是一本台灣小說創作者所汲取美學資源的線索之書。胡長松先生的筆蘊,完整體現鄉土文學論戰之後,一九八〇年代後現代主義中崛起的台灣小說創作者之養成術。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魯西迪分別在南美洲、歐亞提煉的魔幻寫實開始,到一九九〇年代初期前後更抽象、概念化地轉向符號與象徵性的書寫,再到一九九〇年代中後期臉譜書系著力開拓的推理、諜報類型文學讀者群。胡長松這一部台文小說,除了所使用的文字符號屬於台文書寫系統,它的美學資源和當前的華文文學實際上並沒有太大的差別。而本段既已追溯,胡長松創作養分的最前端與最末端,都恰恰有具體的文學、文化產品實例來進一步深究《幻影號的奇航》中美學資源的「航程」。

一九八〇年代末期,張大春以〈自莽林躍出〉、〈最後的先知〉、〈飢餓〉一系列小說拉出了台灣魔幻寫實技法的序章。上述三篇小說的背景,從南美洲而綠島,再到台灣。這一段「航程」真實體現了馬奎斯之後台灣小說創作者的焦慮,馬奎斯筆下雨林、占卜、蜿蜒亞馬遜河流域繁複、目不暇給的意象,有可能在台灣再現嗎?張大春的筆找到了綠島之後,撒開來描摹附著於台灣原住民身分之上關於傳說、魔法、奇幻的想像。巨人宋古浪的胸口被流星砸出了一個洞、宋古浪的後代巴庫在台灣吞吃了一切物質文明之過剩再原樣吐出。族群傳說和小說作者的想像是豐富的,但時至今日,沒有人會認為他寫了原住民或有原住民的台灣。三十幾年後,改編自陳耀昌小說《傀儡花》的電視劇《斯卡羅》之成功,至少顯示了張大春當年的嘗試或許是非戰之罪。觀眾群對於與《幻影號的奇航》幾乎同時的《斯卡羅》之驚豔,顯示當代台灣的閱聽眾對於創作取材的基礎想像,剛剛自歷史深度的Y軸和廣度的X軸啟航。

我們和三十年前的張大春一樣,並不理解台灣的歷史,在時間的Y軸上,我們走不遠;甚至一旦上溯自1945年以前,Y軸還會歪樓去中國或至少中國本位的觀點。我們也不習慣想像台灣歷史在特定時間點上的複雜度,不習慣認知歷史廣度X軸上的多樣性。我們對於李仙得(Charles Le Gendre)、萬巴德(Patrick Manson)之現身的驚訝程度,恐怕還遠超150年前的瑯嶠住民。而這正是幻影號之航程所以是「奇航」的主因。胡長松的小說之筆推進「幻影號」,也推進台灣;實際上更推進著作為(知道得很少的)理想讀者的我們,駛向奇幻詭譎的「烏美加」(Omega)海域。

那一片海域之所以詭譎,一本台文長篇小說之所以用得上一篇華文書評,這一篇華文書評的觸及率之所以要高於小說原著,其背景都是不義的。《幻影號的奇航》之出版,再一次象徵著台灣文壇的「後殖民」時刻。《國家語言發展法》已經制定實施。台灣作為一個多語言國家,法理上的語言不平等已經結束,有如殖民體制之結束。而當前這個後殖民時刻最具體的展現,恰恰在於台文小說《幻影號的奇航》明確地與華文文學共享幾乎一致的美學傳統和資源,但是它的潛在讀者群與本書在閱讀市場上的華文對手顯然不一致。原因無他,作者胡長松的文學養分、文學養成是華文的,他在展開創作之前的整備期賴以裝備自己的資源也是華文的。之所以是華文,源自於不義的背景:中國國民黨政府在1945年接管台灣以後以華語排斥其他語言的政策。

《幻影號的奇航》,胡長松的創作,本身就是一種反抗。但是,他們所反抗的並不是在閱讀市場上具有壟斷性的華文閱讀能力。實際上,閱讀市場上普遍具有華文閱讀能力的讀者竟然並不同時具有台文閱讀能力,都是不義的;換言之,讀者自己就是偏頗語言政策與環境的受害者。大家都被環境拖累得「欠栽培」(khiàm tsai-puê)。也就是說,當真去讀《幻影號的奇航》,哪怕是硬讀,也是一種反抗。

而那是一個既已預約了勝利的反抗,和小說本身設定的核心主題一樣。你其實根本不需要khiàm tsai-puê,就讀得懂「欠栽培」吧?沒錯,《幻影號的奇航》幾乎全書都是漢字。運用既有的華文閱讀能力,加上一點猜想一點反駁,就足以與幻影號一同啟航。航向抵抗,航向奇幻,航向偉大勝利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