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胡長松對談:《幻影號的奇航》以及台語文學閱讀新浪潮

2021-10-14
作家
蔡明原
活動攝影

2016年的時候,筆者採訪胡長松,談起了他當時新出版的小說《復活的人》,這是一本多達近六百頁的鉅著。創作的過程中,作家想要知道台語的抒情書寫可以推展到怎樣的境界;到最後,做到的不僅如此,小說直接成為了台語文學的新高點。相當在乎讀者閱讀感受的胡長松認為,節奏感的掌握是相當重要的,所以作品的字字句句都是在反覆唸誦後確定下來的:「如果讀者買書讀了之後發現讀幾句就會停頓,這種不順暢的閱讀經驗我就會很在意。尤其是《復活的人》這部小說裡面有許多要製造抒情效果的長句,所以如果讀得不順的話就壞了」。的確,《復活的人》涵納的議題繁複、題旨的探討深刻悠遠,閱讀的流暢度也不會因而稍減。

是在那一次的訪談中,知道了胡長松最新的寫作計畫,說的是一艘船的魔幻旅程故事。這有點出人意料,因為看過幾期的連載作品,發現這是一部類似大航海冒險之旅的故事,和以往小說風格大異其趣。而當初的好奇與期待,終於在《幻影號的奇航》出版後一一得到了答案。

回到青春年少的時代,胡長松談起了《魯賓遜漂流記》、《金銀島》、《海底兩萬里》、《格列佛遊記》這些曾經著迷不已的冒險小說。這些作品都有一個特色,就是建構出一個宏偉的世界觀,故事的主角們投身其中、開始遨遊、探索,最後以完成某個目的作為結束:

這些小說都帶有冒險的成分,閱讀過程會覺得開心、也很輕鬆。所以,我一直想要用這種形式去創作,它的結構不會很複雜,卻能帶來最純粹的閱讀樂趣。

形式之外,小說的靈魂──主題,則是更值得讀者的關注;胡長松認為,現當代的小說在談論、描繪內心方面已經相當的純熟,並且有著許多耀眼的佳構。因此,他思考的是,台灣作為一個不能忽視的議題,它的生存困境與政治現實,應該要如何去面對。當然,這樣的議題對台灣的作家們來說並不陌生,不過,把實踐的場域挪移到海洋上應該是相當嶄新的嘗試。

在寬闊無垠的海洋上梳理複雜糾葛的政治議題並不容易,在環境等各種限制底下,要能順利開展、鋪陳與求索問題的意識與答案本身就是一項挑戰。胡長松認為,透過「海洋史觀」的確認、相較於大家所慣習的「大陸史觀」,讀者視野的轉換將會為其思考帶來本質上變動。比如說,在海洋長時間航行需要考慮的是「怎樣可以交換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和他人如何連結」這樣的行動,這將會至關生存的重要因素。

所以,《幻影號的奇航》的故事如同隱喻般,指涉了台灣的國際處境。胡長松談到了這一點,認為在此之前,台灣已經持續相當久的孤立狀態,所謂的「孤兒意識」似乎成為台灣人的集體潛意識:

我是1973年出生,但是在1971年的時候,台灣退出聯合國、或是說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接著1972年跟日本斷交、1978年跟美國斷交。政治現實形塑了人們的意識,所以,我覺得應該是要反抗、反對這樣的「孤兒意識」。換句話說,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當亞細亞的孤兒?

我希望藉著這部小說去完成一個突破的結果,意思是經由冒險性質的提升,來成就一個英雄。如同宋澤萊老師在序言所說的「勝利英雄」,這個英雄不只是克服困難而已,他的心理層面也會隨之堅強茁壯。

現今的國際現實面,台灣人怎麼樣取得最好的一個位置?雖然一開始的命題很嚴肅,但不可能寫得像是政治論文,所以我就藉著故事的安排、想像台灣人真的出走海洋,我們會遇到什麼危險、要怎麼解決。

胡長松說,海洋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書寫過程會遇到問題、就必須一一去解決,如同小說中的角色般,彷彿攜手共闖這趟冒險旅程。

《幻影號的奇航》一開頭,是兩位主角在船上相遇、並且重燃舊情,彼此帶著不同的理由開啟旅程;而小說中形象最為鮮明的角色之一──猴忠仔突然倒下,則讓已然有著推理色彩的情節、增添勾人心弦的懸疑氣息。猴忠仔這號人物一開始就能緊緊抓住讀者的目光,即使他在小說中並不算是真正有出場,都是從他人的敘述一一還原其形象。像是風流倜儻的他即使違逆長輩,也要尊重、維護妻子的信仰自由,擁有這兩種衝突的氣質卻不顯突兀;不同的角色對話與情節段落,有著差異的敘述風格進而製造出豐富的層次感。

在《幻影號的奇航》的寫作歷程中,角色之間的配對讓胡長松花了相當的心思考慮;例如一開始文野辰雄、吳昭陽和涂麗雲三者之間其實是有著情愫存在。不過到後來,文野辰雄在這段關係中就被捨棄掉,因為他被賦予了不一樣任務:「我希望他去背負一些比較沉重的東西,讓他自身成為一個隱喻。所以,加入了愛情的元素就會讓這樣的設計失焦。」胡長松說,愛情的情節總是會使人著迷,但要跳脫出俗套的寫法、形成反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這部小說在連載階段和出版階段歷經了相當大的更動和調整,為的就是要提供足以驚豔的閱讀體驗。

這部小說寫作歷經五年多的時間,胡長松發現政治與國際局勢的演變竟然推進得比自己所預想的情況還要快速,像是第一島鏈、第二島鏈國家間的串連議題,都在疫情爆發後轉瞬成為世界的真實圖景。

《幻影號的奇航》可分成兩個部分,一是小說正文、一是「案件筆記」,後者是猴忠仔發生意外之後的調查、訪談紀錄。胡長松說他很注意「語調」(tone)這件事情,所以,讀者會發現故事主軸和調查記錄兩者的口氣是完全不同的,後者「會讓人覺得很戲劇性、很突出,帶有一種鄉土戲劇的氛圍,人物的草根性質就會因此展露」。對小說家來說,這是最為基礎的訓練,不同的情節走向、情境,該用什麼語調去搭配,「我會一直去試、試到感覺對了為止」。

進一步去思考語調這個問題,長期致力於台語文學推廣的胡長松認為,想要使用台語創作的初習者要了解的是,台語的語調不會是只有一種,「這種想法是跟我們的閱讀經驗悖離的」。他說:

把眼光放在世界的文學,就會很清楚的知道創作是有著豐富的、很繁複的語調,它是作品之特殊、生動的主因。每部小說側重的面相不一樣,你可以把小說當成電影、著重的是外部鏡頭;像是一個命案現場,小說中的敘述可能就是扮演攝影記者的角色,到了現場開始鉅細靡遺描述環境,基本上是攝影鏡頭的語調。

如果是命案關係人,他可能會有內心戲,或是對著警察、保險理賠員哭訴,這樣的語調就會和攝影鏡頭的語調不一樣。

所以,要學用台語寫小說的人跟學台語的人是不同的,寫作者不能只是掌握語言,更要深入(身入)語境之中。所以,不能說只看台語辭典累積詞彙就足夠,要看的是文學作品。我認為,小說家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建構場景、語言環境,包括了語言出現的社會結構與時空背景,都會有它別具的用意。

其實,這個就是所謂的「語感」;什麼樣情況會講出這樣的詞,只能從小說裡面去學習。台灣文學、台語文學的優秀作品不停的在累積,每一部都不要錯過;也不要覺得台語只有一種說法,有人的台語說起來就是優美、有人寫起來比較現代或是比較道地,那都是作家殊異的背景養成所呈現出來的具有辨識度的語感。

在《幻影號的奇航》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例子,如「姼仔魁」、「激骨」等,運用這些語感十足的詞彙對胡長松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說小說的場景有一部分是設定自己的故鄉內惟,鄰里街坊的講話就是如此,所以這些詞彙是源源不絕出現的。

《幻影號的奇航》問世後,旋即掀起一股熱潮,就如同去年前衛出版社出版的《小王子 台語版》引起的話題般,讓閱讀台語文學成為一種現象。胡長松真切的說,他希望台語小說、台語文學可以發散出去,讓讀者不要覺得它們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不要抱持著刻板印象去看待這些作品:

小說出版後我已經收到許多回饋,有些沒有學過台語的朋友們是有辦法讀完這本書的,雖然不敢說完全看懂、但九成的理解是沒問題的。我覺得驚喜,因為這樣一部乘載自己思想的作品,可以如此親近讀者,這絕對是很大的鼓舞。

我想要透過這部小說去告訴大家,台語書寫是可以累積讀者的、是會受到眾人的注視的。如此一來,台語文學就會有著更好的發展。

跟著幻影號遨遊在大海之上,隨著吳昭陽、涂麗雲等人在抽絲剝繭中解開猴忠仔倒下的謎團,更要直面暗黑勢力從各處襲來的危機,這樣的小說從首頁開始,就不會有讓讀者擱下的機會。幻影號的首航已經展開,期待有更多的讀者一起加入這邁向偉大航道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