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熟齡的青春舞曲」座談側記:張光斗╳劉秀枝╳平路

2021-10-13
作家
林宇軒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邁入人生的熟齡階段,除了要接受身體上的變化,也必須面對內心堆放的種種想望。卸下工作與家庭的重擔後,那些年輕時為了維持生計而擱置的夢想,在年紀不斷地疊加與催促下,終於能在熟齡人生中翩翩起舞。

本次座談邀請國內失智症權威劉秀枝醫師與知名小說家平路,透過不同領域的對話來與大家分享,如何以正向的態度轉念、領悟生命流轉中的各種幸與不幸,並且從容地去面對與克服。透過回顧過去的記憶,兩位帶有不同個性的靈魂究竟蘊藏著什麼特殊的故事?面對年長或病症等各種困擾時,如何用樂觀的角度來轉念?事不宜遲,現在就讓我們掀開他們神祕的面紗,一窺熟齡生活的堂奧!

醫師之前,少女之後

「一個醫師可以這麼沒有架子,聽她說話完全沒有任何負擔。」雖然私底下很少往來,但在張光斗眼中,劉秀枝可以把所有的專業艱深的知識,用最容易理解的方式解說,甚至稱她是台灣高齡化現象中「最大的福音」。除了以醫師的身分提出許多預防與訓練方法,劉秀枝亦同時從家人失智的經驗出發,讓大眾「認識老化」從而避免「過於懼怕」,是讓醫學知識普及化的貢獻者。

當這樣一位醫師被問起過去的青春燦爛,她並不選擇直接回答,反而誇讚了張光斗很久以前的事都記得這麼清楚,「絕對沒有失智,將來也不會失智」,機靈的調侃讓在場的聽眾們不禁開懷大笑。說起人生歷程,劉秀枝坦言自己從小就是典型的「乖乖女」,順著和許多人一樣「一直念書」的路走,沒有什麼特別的規畫。那為什麼會學醫呢?她開玩笑地回應說,因為自己沒有其他才能;有人提醒「醫學院要讀七年,會嫁不出去」時,她更幽默地自嘲「反正我沒有念醫學院也嫁不出去」。

「我長得不太好看,沒有人追求,所以我就專心念書。」這些對未來的迷惘,讓劉秀枝在初中時曾有過短暫的困惑,直到遇到她人生中的貴人。和初中導師在校園中的談話,讓她頓悟:儘管沒有出眾的外表,但自己的獨特性是別人永遠沒有辦法取代的。

「遇到老師真的很重要。」雖然劉秀枝再次強調,不過自稱「乖乖女」的她也曾惹怒老師。

一次下課,她與同學抓了一隻大蚯蚓,放在講桌上想請教生物老師;沒想到有同學怕蚯蚓跑掉,拿了一個蓋子蓋住。當老師掀開時,便放聲尖叫,平時端莊美麗的形象頓時被嚇得花容失色,而倒楣的劉秀枝也因為放蚯蚓而可能被記過。「不過呢,因為我功課還不錯,所以老師就決定不記過。」回想起這段青春的記憶,劉秀枝的淘氣為講座帶來了歡快的氣氛。

對愛的任性與韌性

張光斗說起自己與平路的相遇,是從早年擔任聯合報系記者開始。當時人在日本的他,看到《聯合文學》中平路創作的小說後驚為天人——平路的作品微妙地刻畫人性,讓讀者和故事中的人物一同穿梭,甚至讓張光斗決定「以後只要是平路寫的我都要追」。

不巧的是,在講座的幾天前,平路至綠島遊玩時不慎摔斷了手。「按理說,這個樣子實在不太適合來,但我實在是太喜歡跟他們在一起了。」也許是時光將個性打磨得更為圓融,現在的平路說起話來,帶有一種淬鍊過的豁達與坦然;相較年少的叛逆,可謂有著天壤之別。

為了談戀愛而離家出走、嘗試吞安眠藥尋短、二十出頭便結婚……青春正盛的平路在家庭給予的壓力下,做出許多「決裂性」的選擇。雖說「叛逆」,但她也從另一個角度來觀看自己:「當時做了,現在看起來其實也都不錯啊,因為人生就是這樣走過來了。」無數年華與淚水,如今都成為了平路臉上一抹淺淺的微笑,照映在眾人的眼中。

將本名「路平」顛倒後,便是我們熟知的「平路」,而這也扣合了她叛逆的精神。「平路的平就是動詞,我決定要走我替自己選擇的路。」甫完成第一篇小說〈玉米田之死〉後,平路開始對寫作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狀態,讓她願意放下一切投身文壇。

「我曾經毅然決然地把工作辭掉,一點都沒有計畫地開始寫作。」對於心理系畢業、曾遠赴美國攻讀數理統計、在國際公司上班的她來說,無論是收入或穩定性,怎麼想都不可能使她放棄這份工作。

「但是當時我寫小說。」一句簡短而意味深長的心底話,印證了她對喜愛事物的決絕,這些「任性」與「韌性」帶著她走到了今天。想當然爾,當時的父母極其反對這種瘋狂的行為,甚至還寫信給她說許多重話,認為辭掉工作對他們來說是「斷臂之痛」。「就像我今天的情況一樣。」平路指著自己包紮完整的左手笑道。

儘管猶豫過、徬徨過,但當時的決定都帶她平安地走到了現在:「我回頭去看,不但沒有一分鐘後悔過,而且其他事情也『All on the right way』。」

失智症權威失智了嗎?

「劉秀枝老師不會把『失智』當成洪水猛獸,一樣可以溫柔對待。」對於張光斗的評論,劉秀枝特別秀出一份PPT簡報,「再次澄清」自己失智的謠言。

2010年,劉秀枝在《元氣周報》與《康健雜誌》寫專欄文章。「因為我覺得失智症就是一種疾病,沒有什麼汙名。你得了這個病,沒有什麼不好告訴人家的。」從父母和二姊罹患失智症的照顧經驗開始,劉秀枝假設自己是二姊,透過第一人稱的角度書寫,完成了〈只是告訴你,我失智了〉這篇文章,期待能貼切地表達失智症患者的心聲。

沒想到,經過社群與媒體的轉載,原本在文章標題之後「一位輕度失智女性的來信」的副標被隱去,專欄編輯在文章加註「文章描述並非作者本人狀況」的說明也被忽略,讓大眾誤以為「失智症權威失智了」,錯誤的消息就這麼迅速地在網路上瘋傳開來。「我一直接到很多電話,」文章發表後,劉秀枝因為轉載的誤會而受到許多關注:「好朋友從紐西蘭、從美國打電話說『這篇文章是妳寫的嗎?』我說那篇文章寫得很好,是我寫的沒錯。」沒想到,如此的回覆卻造成更大的誤解。

在這次誤會後,謠言時不時又出現,讓劉秀枝疲於澄清。她曾想解釋「這個消息是正確的,只是提早二十年而已」,不過馬上被旁人急忙地提醒:「妳不要再講啦,等一下大家又把『這個消息是正確的』傳出去,把『提早二十年』劃掉。」如此輕鬆而不失幽默地面對失智,讓講座充滿快活的笑聲。

「每一個失智的病人都不一樣,他的症狀也不一樣,一般來講就是輕度、中度跟重度,每個時期至少有三到四年的時間。」劉秀枝正色指出,並非所有失智症患者都是坐輪椅、臥床、大小便失禁。自從父母在80、90歲時被診斷出阿茲海默症,二姊便每個星期通車往返,陪他們吃飯聊天,培養親密的相處回憶。她曾問重度失智的媽媽「妳知道我是誰嗎?」,沒想到媽媽竟看著她說:「妳連妳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妳的名字?」由此便能看出劉秀枝的幽默性格其來有自。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失智症都是不會遺傳的。」劉秀枝以研究佐證,失智症裡面有六成是大腦退化的「阿茲海默症」,僅有小於百分之五是遺傳性的,且其發病年齡都比較年輕,可以進行基因檢測而事先知道。

照顧失智症患者時,除了辛苦,更多的是心裡的不忍。劉秀枝回想起與他們相處的日子,認為這並不是一種負擔,反而是一種甜蜜的陪伴——畢竟失智症患者還是有幽默感,還是會哭、會笑,還是可以溫柔以待。

急診室裡,隔開彼此坦露的心

談及《坦露的心》,張光斗盛讚平路的文筆,說自己閱讀的過程「放不下書」,深深著迷於其中的文字世界。不過,平路自陳當初其實對《坦露的心》的出版很猶豫:「寫自己的事情,應該要出嗎?」同樣是散文創作,相較於《間隙》以兩次罹癌症的親身經歷探問生命的去處,《袒露的心》叩問生命的來處,是細緻的家族書寫。相較於小說,近期的散文集讓平路「回到最初開始寫作」的心態。

「大家都知道寫作的人,你的付出和報酬都非常不成比例。」步入熟齡的她已寫作數十載,時常會思忖如此「千錘百鍊」究竟是為了什麼?近年在出版這兩本散文集後,她更加確定「寫作」的意義,是真真實實地滋潤、溫暖了自我。「我們在人世間的經驗都非常有限,」平路若有所思地補充:「我希望,我們能多理解一點人生經驗之外的別人的心情。」因為懂得將心比心,因而也使得平路的文字,擁有讓一切成為可能的力量。

以自己前幾日去綠島浮潛、手骨折的事件出發,由於兩次的癌症在醫院都沒有經歷「急診室」這個過程,因此在裡頭等待手術時,平路得以思索更深層的人生意義。「我們都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走這一段旅程,」雖然是意外,但這次的經歷讓她更理解許多真諦:「我們好像有所『追求』,可是其實應該是『體驗』。」

帷幕隔開一床又一床的病友,卻隔不開他們的聲音。以往經過急診室門口時,平路都不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個景象,直到自己真正躺在裡頭、聽著隔壁病友的聲音後,才知道他們最真實的心情——這些因為意外而必須面對的人生功課,教導了平路去更坦然地等待、更開闊地接受不確定的未來。

每一種現象都為平路帶來更多的體驗,讓她更珍惜現在的每一天。藉由文字,平路讓這些曾經給出的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心裡,如漣漪反覆迴盪,這種「波峰與波谷」的連結,對平路而言是非常非常有意義的。以一種後見之明來觀看,張光斗認為平路的一生就是「不斷地寫」,讓這份青春之緣永遠存在。雖然看似放棄了很多機遇,但也用她細膩的文字為讀者帶來了許多感動。

一次專心做好一件事

寫專欄、卡拉OK練歌、去學習繪畫、參加閱讀寫作班……劉秀枝從醫師生活退休後,毅然決然地與過去的職場生涯完全斷開,嘗試許多過去從沒接觸的新事物,儼然過上了另一種新的生活,而這也讓張光斗不禁稱讚劉秀枝是「熟齡中的表率」。

這種選擇是與生俱來的本領,抑或後天職場的訓練?劉秀枝說,自己也不是退休後才開始進行文字創作,在就讀北一女時便曾為陽明山寫了一篇〈山在虛無縹緲間〉刊登在校刊,後來也在汪詠黛老師身上學習到許多寫作技巧。

「我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但是我都很專心,」談到如何切斷過去的生活,劉秀枝笑說自己本來就是這樣子的人:「我當學生的時候就專心唸書,我當醫生就是專心當醫師。」因為在醫院裡看了很多的生老病死,所以她並不認為人生是「可以預料」的;也因為覺得「不能夠一輩子只在醫院裡面」,所以便著手處理退休的事宜。

對於劉秀枝來說,她並非隨便退休,而是經過三年的縝密計畫:交接病人、國科會研究計畫結案、處理退休金等,在外界看似「喀擦」一聲突然退休的背後,其實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準備。

不過,因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的性格,劉秀枝也發生過一些趣事。退休後的第二天早上,當她從醫院宿舍搭電梯下樓散步時,遇見一位認識的牙科醫師,便問「妳要去哪裡?」對方回答「上班啊!」她已完全忘記要「上班」這回事。

「我從小就只會念書,所以退休後就覺得我一定有什麼才能沒有被發掘。」劉秀枝笑著補充,雖然在退休後計畫性地參與許多才藝班、到處去上課,結果後來卻「沒有一項學成」,甚至在練習唱歌時被哥哥說「唱歌的人不曉得聽歌的人的難受」。在嘗試過許多領域後,她回歸到自己擅長的「讀書」,在閱讀過後書寫心得放在部落格上。對於現在的退休生活,劉秀枝可以說是很懂得如何運用與享受。

時間帶走遺憾,帶來人生

「癌症對於現代人來講,應該說是家常便飯。」張光斗說,從平路的作品中可以觀察到許多現代家庭的現象,以親身的經驗為這些題材進行了細膩的見證——唯有坦然去面對,才能活得更加快樂。

「如果真的要問我,我可以選要不要那兩個癌症,那我還是會要這兩場病。」平路補充,儘管這個答案也許並不那麼正確,但她很喜歡現在的自己:「我現在左邊、右邊有兩個疤痕,我覺得我比沒有生病的我,更自在、更珍惜、更歡喜。」勇於面對每一個寶貴的片刻,讓她發覺生命的不同意義。

對於現在的平路來說,「生病」不是原先所想的那樣,反而是一種「禮物」,教會了她許多道理,更帶給她沒有想過的樂趣。「其實就是身體多了幾道疤痕,」無論年紀或是身體狀況,平路認為其實沒有什麼影響:「我還是原來的我,還多理解一點自己和別人的心思。」在她的心裡,那種舞曲的圈圈依然在打轉,這種在世界舞池裡走出限制的感覺,讓她看到了更浩瀚的星空。

「我心裡的那一句話就是,我再也不可能把任何人趕出我的心房。」談起身邊的朋友,平路以「一期一會」的豁達態度來面對。如果將彼此放在更貼近自己的位置上,除了連結會更加緊密,人與人之間的溫柔也能更為深厚,這也是為什麼平路會認為「病」是生命帶給她的「禮物」。

至此,張光斗便順勢拋出一個富有趣味性的提問,如果有機會讓靈魂進入別人的身體,體驗一下別人的人生,會想過過誰的人生?「如果我是平路老師的話,我會把找媽媽的心路歷程再寫下來,寫的時候,自己可以療傷、止痛。」如果有個「交換人生」的機會,劉秀枝笑說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當個「乖乖牌」;不過,對於平路老師來說,可就不一樣了。

「如果有一個機會可以鑽進劉老師的身體裡的話,那就太好了!」平路若有所思地說,自己有著許多想做卻再也無法做到的事。年輕時的平路,大學的第一志願其實是醫科,只是當時的分數不夠無法考上;後來才靠著獎學金出國,攻讀心理統計,而後又轉為數理統計。

回顧當年的夢想,平路想要成為一位臨床心理師或心理醫師,她想像如果能面對面更直接地聽到別人的事,也許會讓自己成為一個更有理解力的人。「不過這是沒有辦法做到的,現在已經回不去了。」她如此感嘆到,希望自己能夠透過文字以外的方式,給出更多真實的幫助。

對於老,永遠懷抱感恩

平路曾看過一個研究,指出人生中最快樂的階段並不是我們以為的「青春」時期,反而是「熟年」。可能是因為可以更加圓融地面對世界,對事情的理解也更加深入,才更有機會去調和心境。

「現在走到百貨公司,所有的化妝品都是『anti-aging』,把年齡當作敵人。」以女性的角度出發,平路認為我們很常會拒絕老化,對老化產生誤解;如果不去拒絕,而是用欣賞的眼光來看待老化,也許整個世界會完全不一樣。

從背景來說,當人生過了某一個階段,便沒有那麼多現實的負擔,反而會更明白「為什麼我們會走這一生」。「如果有機會把它寫下來多麼好;那如果沒有機會,對我來講也是非常值得欣慰的事情。」面對老化,她並沒有抗拒或感到厭惡,反而將老化視為一個非常寶貴的旅程,甚至說將其視為一生中最圓熟、最自在、最豐富,也最有意義的時光。「我很喜歡『aging』這個字,因為他一直在進行。」對於「ing」的每一天,平路抱持著感恩的心態,畢竟無論如何,她的謬思永遠年輕。

劉秀枝說,自己的看法跟平路老師完全相同,「我覺得『老』並不等於『衰老』,」她以年紀大卻還是活蹦亂跳的自己為例:「但是老是人生必然的過程。」劉秀枝認為,能夠活到老是一種很不容易的「福報」,畢竟在醫院中工作久了,非常了解不是每個人都能活到老——「六十歲」在她眼裡,是最好的時間,因為身體還是很好,也可以享受智慧的圓融,大家也會對你有幾分尊敬。

「我覺得『老』非常好,沒有青春期的那種矜持,也都不會不好意思。」她笑說,現在的我們很幸運,有著豐富的醫療資源與發達的技術,未來的日子就過一關斬一關:「明天一定比今天還更老,身體也一定會越來越不好,所以趁現在還不錯的時候,盡量地做、盡量地享受、盡量地珍惜每一天。」

平路頑皮地笑著說,她的願望是「參加奧運」。她說自己在學泰拳,本來要效法黃筱雯去參加巴黎奧運,只可惜因為摔斷手,就只好再等四年。在眾人的歡笑聲中,她笑道雖然自己左手摔斷,但右手還是會繼續寫作:「只要那個故事讓我著迷——最好可以著迷兩、三年——就能讓我這兩、三年都過著很豐富的生活。」未來實在很難預料,現在的平路只希望自己能一天比一天更開心,有更多的智慧。

「無論是哪一個時刻,都會是我最喜歡的樣子。」平路說自己在離開人世後,只希望不要帶給世界更多的記號;而劉秀枝在看診的過程中,了解到「睡夢中的時候走」是很幸福的,但她也小小地抱怨說這種死因大多是源自於心臟病,自己的心臟好得很,沒有這個福氣,以一貫的幽默為本次的講座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