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看到的,是我們自己——閱讀洪玉芬的《馬背上的舞步:非洲奇緣》

2021-10-01
作家
唐毓麗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關於非洲,你曾抱持了什麼樣夢的碎片,去想像她的容貌?莫三比克、拉格斯、尼羅河、肯亞、撒哈拉沙漠、摩洛哥、卡薩布蘭卡……這些遙遠的非洲地名,就像不可觸摸的詩,總帶給我們無限的遐想。

當疫情突然狂暴席捲而來,移動被封鎖的時刻,我剛讀完洪玉芬的新書《馬背上的舞步:非洲奇緣》,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暢快之感,真的很喜歡如此特殊的商旅書寫。在台灣書市中,跨國經商的教戰手冊,向來都是銷售的亮點,但洪玉芬對此書的定位,顯然有著不同的想法。過去她以《雜貨商的兒女》標誌委婉細膩的書寫風格,多篇發表在《金門日報•浯江夜話》裡異常動人的金門小故事,撩動不同世代金門人塵封已久的歷史記憶。2021年4月《馬背上的舞步:非洲奇緣》面世,這本書對她而言,當然具有重要的意義,回溯三十年來,跨國移動的生命軌跡;踏上異地,既是為了開疆闢土,也是為了壯大心靈世界版圖而義無反顧。對於讀者而言,這本商旅遊記的意義是多元的,它既探索極少人涉獵的素材,記錄作者闖蕩了非洲大半生,銘記女性英勇的創業史,也改寫了北非書寫的內涵。不再停留在北非諜影傳奇性故事,而是鎔鑄深刻感懷的生命書寫。總括來說,它既是新時代女性移動、流動與心動的紀錄,展現單槍匹馬女性前進非洲的探險史、開鑿史、交涉史、交戰史和旅遊史,不斷透過商務的協商和文化的衝撞和吸納,而讓作者觀看世界的角度有了差異性,而讓這本商旅書籍脫逸了一般商旅書籍的框架和視野。透過女性視角,本書散發著特殊的光芒,交錯了作者不斷受挫長繭,又復原成長的心靈歷史。

洪玉芬透過真誠的筆觸,書寫三十餘年與非洲結下的不解之緣,對於生命有所交會的境外廠商,除了商業任務之外,更寫出了她眼中非洲複雜的族裔與文化、從荒漠到繁榮的變遷史,而染上了濃重的情感色彩。這是一個有著強大靈魂的女企業家的海外商旅遊蹤,血淚斑駁的奮鬥史。她娓娓道來,草創時期的多方奔走,「沙漠,一片廣袤,處處是路處處無路」,在懸崖峭壁中,就像矗立在馬背上,「我緊握著馬鞭,上上下下,如人生的起起伏伏」,奔馳跳動的舞步,就像海外人生的絕佳隱喻,必然伴隨著膽戰心驚的惶惑不安。執拗的她仍決意向前,全力以赴,劈開了一段段少人涉獵的恢弘風景、遼闊江山。作者透過娓娓細述的聲音、詩意標題的召喚、鮮明意象的點染、夾雜穿插藏閃的敘事,將讀者引至真實的場域、非洲的實景;讀者投入其中,有時困惑茫然不知何故,後文才一一補遺,滿足疑問與空闕。全書以串珠般的篇章,展示非洲產業和人文景緻多重的面貌,梳整作者與萬里之外的非洲所締結的深厚情緣,補足了文壇少見的素材和觀點,令人眼見大開,以細節書寫造就非洲風土的既視感、臨場感,融會企業主、旅者、當地人、女性(包括母親)的多重視角,展現複眼的樣貌。

女企業家的創業史,呈顯現代女性的恢弘氣魄,既正直、果敢又強韌,締造了無數的沙漠奇蹟;但作者不以炫耀商業版圖的擴張和旗幟為主要目的,而是帶入了抒情和反思,使得行走世界的壯遊商旅,既有企業主/旅者/女性的觀察,又呈現了當地人如M與妻子、兩個孩子的奮鬥與生活,透露了「當地」(emic)、「局內」(inside)的主位觀點,以及敘事者客位的(etic)、「局外」(outside)的客位觀點,交叉傳遞重要訊息;但細說起來,M也絕非當地人,而是移民於非洲的黎巴嫩後裔,選擇在此落地生根,創建事業版圖,以魄力和毅力創建了一代梟雄的事業,成為當地擁有權勢的頂層階級,擁有無數的奴僕與產業。同樣是飄浮的靈魂,她能理解一代移民離開原鄉的心境,也讓同樣漂浮到萬里之外的她,對移動的靈魂,有了更多的詮釋和定位。他們就像飛行的海鷗,飛出藩籬與疆界,「必須那樣的專注,與滿懷無比的莊嚴」。他們航行與扎根在世界另一端,不只瞭望了世界,也改寫了自己內在的版圖。洪玉芬成為飛翔的鷗鳥,觀看島嶼之內外,產業之興衰,有了最深沉的體會:「一個國家跟人一樣,如果不爭氣,人愈看愈矮小,紙鈔價值則愈變愈小」。她觀察世界之大小、族裔之凝聚與潰散,經歷出發、遊歷與歸返之途,也有了不同的詮釋;她發現他們就是我,他鄉也有了故鄉的溫柔,進而有了這樣的覺察,任何城市/個人不都一樣,勢必經歷了滄桑的摧折,留下了斑駁的歷史,而顯示出美麗的痕跡。追溯起一切,都與30年前那個關於行遊世界的夢,從法語學習,冥冥之中跨上了不繫之舟,從此遠離了港灣和島國的綠蔭;也可能與胸臆洶湧著祖父遺傳給她的流浪血液有關,從此義無反顧地,開始了一切美好與顛簸,冒險與猶豫,沙漠與眼淚,廣袤和激切的珍貴經歷。

作者多年來在世界移動、在非洲留情,她與異己相遇,透過互動的過程,改變了她看待島國、家庭與自我的方式,這深層的體驗,必將留給讀者最多沉思。這是一本瞭望世界,也瞭望內在的旅遊文學,這不正是佩索亞(Pessoa)在〈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提醒我們的嗎:「生活全看我們是如何把它造就。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們看到的,並不是我們所看到的,而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