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與母、慾與亡的迴旋交響——讀鍾文音《別送》

2021-05-01
作家
黃錦珠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凡是生命,必然有始有終,無論起點是什麼,終點必然是死亡。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屢屢有長生的渴慕、追尋,而真正的澈悟,恐怕是面對且接受必死的事實。不同的宗教,各自有其面對死亡、安頓生命的不同方式與系統知識,如何送別死者,如何引導生者,是一項不易畢業的功課。鍾文音《別送》以母女關係為故事主軸,以佛教義理為知識架構,訴說母女兩代的生命故事,也訴說如何朝向、迎接死亡並安置心靈的過程。

「她」父親早亡,而在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生涯中,母女逐漸疏離,乃至形同陌路,但在母親病倒時,「她」毅然回到母親身邊,守護病床長達三年三個月。曾經活躍、幹練,甚至有點潑辣的母親,在病床上逐漸失去各種身體機能,「她」親眼見證母親色身的巨大改變,似乎也在實際生活中見證佛經所示的色、空、無常等等義理。隨著母親的病情發展,「她」不但經歷長期照護必須做的一切繁瑣事務,也在母親亡故時,遵照佛教的儀式細節,完成身後葬儀。又帶著母親遺物,包括少許骨灰等,進入西藏高原,進行更進一步的儀式行動,為母親祈福,期盼母親可以進入淨土,同時也為自己的生命與信仰尋求更為實地的接觸、體會。母親經歷過艱辛困頓的生活,「她」也經歷過身心靈慾交纏糾葛的青春。從母女相依到母女陌路甚至如仇,以至親歷母親纏綿病榻長達三年的照護,這一對母女之間的愛恨恩仇,疊沓交織纏繞,恍如芸芸無邊沉浮迴旋的凡音眾曲,直至母親亡故,交響的聲浪才進入終章。「她」間關跋涉,從海拔不及百米的島嶼平原出發,登上海拔接近四千公尺的高原,為母親畫天梯,期盼引導母親上登淨土。同時也融入藏區生活,製作擦擦,畫唐卡,轉經,念咒,拜懺,打坐,當義工,最後在頂禮膜拜的動作中,硬生生拉開/治好骨肉沾黏的病肩──千里送別亡母,「她」的傷痛,可以放下了吧?

從18歲就開始接觸佛學的「她」,不斷經歷打禪七、掛單、讀佛經、聽說法的課程,也不斷在色與空、靈與慾、常與無常之間,顛倒夢想。愛情、慾望、男人不時來去。照護母親的同時,與一個糾纏她多年的男友「蟬」經常進出汽車旅館。在高原生活一段時間後,也與天葬師桑吉發展出戀情。多年糾纏不清的「蟬」在母親病故後驟然去世,桑吉則在短暫相聚後離開。「她」覺得:「神佛淨土是她的嚮往,但人間情愛總不時來誘惑她」——然而,那真是「誘惑」嗎?這一趟千里送別亡母的旅程,也是「她」半輩子追尋生命奧義的路程。那麼,「她」追尋到了嗎?「到」的,是什麼?

何處是涅槃?怎樣是究竟?

小說以細膩繁複的文筆,鋪陳佛理嘗試提問與開示的各種問題:「煩惱難斷」,「煩惱本來就不是用斷的」。「離開是謎」,「離不開也是謎」。「你的習氣就是你的自性,你的貪正是你的捨,你的殺正是你的活,你的苦正是你的樂」,「沒有眾生也無菩薩」……。繁複的文句用來訴說繁複的心緒與念想,試圖彰顯佛學的哲思與義蘊。隱藏在繁花複葉之間,卻是相對簡單的事件、情節,以及繁冗瑣碎重複不絕的日常細務。而人,就是在這樣的日常與心念中學道、修行——能否成佛?地藏菩薩曾有「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誓願,成佛既是目標,也可以不是目標。小說如是訴說:「解脫與咒語仍屬抽象如詩的隱喻,無法救拔活在現世的倖存者。」活著的人,就是現世的人。學習、修行,就是現世生者的道路。一生未完,修行也未能完。凡胎肉眼,即使佛現形眼前,能否辨認、識得?小說描述了持續不斷的修習路程,路程似乎沒有終點,修習者似乎也不想終止,或不能終止。或許,終點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生命還在過程中,修習也就還在過程中,不必終止。

因此,小說似乎不想妄述「她」的放下或解脫。「涅槃」、「究竟」,談何容易!放下此一,或許還有彼二。「她」的病肩「咔了」一聲痛然而癒,心念的疑惑、執著是否獲得開解、釋然,卻似乎沒有明顯描述。是故,踏履西藏高原的路程未見結束,求佛訪道的旅程也未見終點。故事到了尾聲,「她」終於像其他拜佛者一樣,可以五體投地,頂禮膜拜:「她感到拜下去的每個頭,都將是傾斜生命的一路校正。」「她」的生命還須仰賴虔誠信仰以資校正,可見學佛修行的歷程仍須源源不絕。生的過程還未終結,修的過程就無須也不能終結……。

小說題名「別送」,起源於照護母親期間聘僱的外籍女傭。女傭的中文經常顛三倒四,離職時把「送別」說成「別送」,無心之錯卻仍能締造意義。離去之人向留下之人說「別送」,既是客套,也是事實。小說最後以「這回,別送」做為結束語,結束千里送別亡母的故事。「她」在夢境中看見母親登上天梯,送別亡母的路程在此可以畫下句點——夢境未必顯示事實,卻真真折映人心。母親色身已然逝去,佛教義理可以解釋死亡的歸宿,協助茫然的心緒找到出路或歸途。亡母去處,生者無能知曉,但夢境啟示至少提供必要的詮釋,千里送別的路程才可以說意義確如。至少,完成生者的意願。那麼,悲痛可以放下了吧!

小說絮絮如私語的行文中,有時微微滴灑輕鬱暗抑的氛圍,有時又像乍然迸開耀眼的花朵。一點一滴的,藏區高原的風土、人情,一切都與宗教水乳相容的生活樣態、言行內容,就這樣逐次緩慢披露。例如採摘狼毒花製作成紙:「狼毒紙印上的經文,蟲鼠不碰,上百年來已然完好。」狼毒花「像修行者,一身武藝不輕易出世,只為留下經書永恆,其餘之生人牲畜勿近,非虔誠者無能靠近。」又如天葬師刀法奇特:「我每次要下刀的時候,也觀想成這是我自己。」當死者是僧人時,「下刀的形狀要像一件袈裟。」行文不甚刻意,佛典之意卻無所不在,處處介紹藏地生活,也處處顯示藏區佛教浸染之廣、之深。

小說大量描述佛學義理,也以極大篇幅描述西藏高原的宗教生活,但佛教不是書中唯一注意的宗教。某些因緣際會的筆觸,蜻蜓點水式的寫到福音、《聖經》。透過母親的經歷,也敘述了有關民間宗教的神祇和局部活動,例如「卦香」、「爐主」、迎城隍鬼王、媽祖、王爺千歲、虎爺等。這些旁枝側葉,巧妙烘托了佛學博大精深與學佛之人專志嚮往的精神。這個將近七百頁的長篇故事,既是生命的故事,也是學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