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反抗、詩與反詩——讀廖偉棠《異托邦指南/詩與歌卷:暴雨反對》

2020-07-01
作家
潘怡帆
活動攝影

……沒有固定的解釋,越好的詩越是眾說紛紜。

──廖偉棠,《異托邦指南/詩與歌卷:暴雨反對》,頁144

 

《異托邦指南》經歷光影錯落電馳交加的《閱讀卷:魅與袪魅》與《電影卷:影的告白》之後,最終迎來傾盆而下的《詩與歌卷:暴雨反對》。倘若我們以為這是一部關於何謂寫作或詩與歌閱讀入門的「指南(導)」,就像米其林美食指南、旅遊指南,恐怕誤會大了。

指南做為目的地的定向確有指引之意,不過,不偏不倚地導航顯然與前置詞「異托邦」形成矛盾修辭,壞了方針不變的固定磁向。傅柯的異托邦(hétérotopie)源自湯瑪士摩爾寄託理想國度烏托邦(utopie)的虛擬造城。美善亦烏有之地([e/o]u-topia)的重疊使傅柯提到,烏托邦是美好生活的慰藉,前往之途卻是空想。烏托邦是腦海中的理想藍圖,就像鏡花水月打開了一處不真實不存在亦進不去的空間。相反於虛構烏托邦,異托邦雖衝突卻實在,像鏡子以映射虛像的功能,驗證其所屬現實物件的身分。異托邦是對子虛烏有的影像亦是鏡子實物在場的雙重識見,使現實就地流變為非同質(hom[é]o-)而異質(hétér[o]-)的無域之域。

照鏡見己不見鏡,鏡子以非其所是被指認。認出眼前自己的影像,使人同時察覺鏡子在場,缺席成為被看之物,在場退居不可見;我在我所不在之處回望自身,並被指認為鏡子的在場。鏡中的我非我而是鏡,目光中可見之鏡非鏡而是我,現實虛構顛鸞倒鳳,虛構被現實保證(是鏡子!),現實則由虛構認證(有鏡像!)。相反於被現實乾乾淨淨剔除在外的非現實的烏托邦,異托邦亦虛還實,擾動並粉碎一切界線,使任何方向皆流變為迷航的共謀。廖偉棠的《異托邦指南》由是以迷航的迷航來指認其所是,必須迷航而能頓悟前行;使詩不詩而詩(大破大立),歌不歌而歌(諾貝爾文學獎認證的「音樂」),呼應異托邦的終極隱喻:漂海之舟因無處不方向而無向,因不定而成為無處之處。廖偉棠認為美國民謠、左翼、政治關懷與迷幻搖滾等異質之力的拉扯使巴布.狄倫成為「一支自如的風向針……(中略)……詩歌枝蔓橫生,如逢源活水」(頁185)。「繼承以便反叛」的精神亦使廖偉棠從巴布.狄倫《暴雨將至》的亦歌亦詩歧向《暴雨反對》詩歌並置的一目重瞳,暴雨不再由歌曲中炸雷、哮浪、死人歌聲或哭叫隱喻其將臨,而已驟然兜頭落下。

巴布.狄倫說的「暴雨將至」,到了這個時代,也許要改變意義了。讓我們自己成為暴雨,攜帶著雷與電,去反對這個時代的沉默、反對這個時代的喧嘩、反對這個時代的乾涸。如果世界充滿對假象的阿諛,反對就是詩人與音樂人的義務……(頁4)

非詩以成詩、非歌以成歌指認了《詩與歌卷:暴雨反對》中的絕對精神。然而,那與其說是為了追問何謂詩?如何歌?毋寧更是次次漸強的疾聲厲問:誰寫詩?誰高歌?是重演尼采「人─超人」三重變形的奧登三相、覺醒成阿修羅的宮澤賢治、以反詩反反詩完成詩的游擊者鴻鴻、和平與愛的黃家駒與薩滿上身而暴獅吼的宋雨喆……(中略)……每篇評論皆自成殊異面容,他們共構一書卻不無衝突地碎裂彼此的形象。每翻過一節,便潛入另一重異世界,前頁的氣勢恢宏成為後話的矯情;開創新天地、一往無前的實驗精神亦是另篇段落裡「並不飽滿和磅」的雜質,挑戰著詩歌因無所不納而基進嚼食的鐵胃。即使並稱出格,杜甫、楊牧與羅貴祥也未曾一致,阮兆輝的地水南音和五條人的海豐話同唱截然不同的夢話。那麼,究竟該成為一切淡泊的俳句吟遊詩人,或飛行不忘俯瞰大地瘡痍的瘂弦?覺悟到「And after that’s said/ Forget it」而隱跡的羅德里格斯,或唱亮「生死磊落」的黃耀明?

廖偉棠將差異剖面的詩評樂評拼貼成書,異質與再異質的不斷偏差使讀者難以養就一以貫之的核心思考,而是一再質疑所有才剛被說服的詩觀樂論。匯聚成輯卻質感參差之作使每個獨立完整的篇章亦是未就定位的拼圖碎片,共謀著由可見評論倒映出那不可見的面孔。然而請別誤會,這絕非多神教的神塚收藏,或以分類學造建巨大共相的馬賽克藝術,〈小冰合是詩人未?〉裡直言:「不客氣地說,小冰寫的就是這樣的『詩』,大數據為它提煉出來的,不是五百一十九位詩人的不同,而是同質,新詩最忌諱的就是同質……(中略)……詩風各異的詩人,被抹平混兌之後,卻不可能成為一個獨特的詩人。」(頁151)詩歌評貼不為合成一張普世臉譜,即使凝望梁秉鈞的接地氣,或錚錚道出:「新的詩,就是不旁觀、不抽離」(頁122)的在世感通……廖偉棠的羅列癖始終是波赫士式的,是以四面而至的衝突擊潰任何一張唯一之臉,響應〈狄倫反對狄倫〉,使他人的臉同時成為我的自我反對,以眾生相抵達眾生無相,就像畢卡索的立體繪畫所欲超越的並非攝影揭露的人是什麼,而是什麼構成人的預見。

破相而重生,「新詩不是沒有音樂性,而是創造了新的音樂性」(頁141)。當廖偉棠反芻著「先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再成為詩人」(頁34)、「詩人首先是人」(頁135),與其說是為還原詩歌背後的主人形象,毋寧更是逼問創作如何迫人自我超越地成為其所尚未是的未來之人,從人蛻變為詩人。「我倒更感興趣於詩中的詩人形象,……(中略)……是一種期許也是一種偽裝」(頁65),期許與偽裝皆脫離現在所是所想,再三地反對所以為所依賴,而能起身追隨曾經鯨吞時代又反抗時代鯨吞的巴布.狄倫:「永遠的獨立者,自我反對者」(頁185)。自我背反無非為了置死地而後生與重新創造,是地下絲絨撕去裝飾而得以暴露地下的粗礪和決絕,是在死亡中「活下去並且記住」的倖存者劉霞,他們一一化作詩歌肉身,反覆見證「初時也許僅僅是自我治療、自我保存的救命稻草,但詩人的自覺爆發之後,它便以高度濃縮的字詞挺身而抗衡一個時代的荒蕪」(46)。

問誰寫詩?誰高歌?毋寧更是問:詩寫就誰?歌成就什麼?於是,當蘇珊.桑塔格問:「那個行動的人是作家嗎?」(頁136)

廖偉棠將高聲應答:「嚴肅的詩人他們反詰自身,他們發憤以抒情。他們在忠實於我們經驗或超驗的作品中喚起我們共同人性,儘管這些經驗貌似屬於他人的痛苦。他們變幻我們的想像力。他們的詩句深化我們對萬物的同理心,為我們的道德判斷提供更廣闊的可能性。」(頁138)

於是,寫詩,以革命抗世而「更行、更遠、更生」(頁308)。

於是,起身,在暴雨落下時,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