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自己的病癖──吳妮民談《小毛病》

2021-03-01
作家
董柏廷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張家瑋

自《私房藥》(2012,聯合文學)、《暮至臺北車停未》(2015,有鹿文化),從醫療角度切入觀察與情感轉換,到家族故事,閱讀其作總能發現吳妮民善於將私己經驗援引進思索之中,並且反覆琢磨情緒與事件本身,再輔以專業的醫學觀點,轉化成情理兼具的細膩散文。及至新作《小毛病》,吳妮民回歸她平日關注,流露作家置身其中的關懷,在30歲的當兒重新觀察人的老衰與疾病,隱隱感覺,似乎有兩種波流在她的體內匯聚──一種是屬於創作體質的天生敏感、焦慮與不安,另一種,則是她習醫修得的後天節制、紀律與理性。

 

醫學也有浪漫之處

身為醫者的吳妮民,擅長在散文之中渡進術語,實則藉以平衡氾濫的感性,醫職與寫作,這兩者看似相互扞格的事,她自有分寸,「習醫提供我另一個眼光看待事情,甚至有些故事是必須接觸現場才能寫出來的。」她也能在冷硬的白色學問之中,尋找自得其樂的浪漫,「畢竟這是一個跟生命有關的學科,有些敘述其實很美,譬如醫學提到水痘病灶時,會以『dewdrop on a rose petal(玫瑰花瓣上的露珠)』加以描述。再來,生命歷時的演化過程,也能賦予人很多很多浪漫想像。」

吳妮民不諱言,最認真投入文學創作的時期,是在大三尾聲,「當時課業表現不如意,很挫折,暑假時一個人住台南時,閱讀大量書籍,暑假結束,就把當時寫的文章寄去府城文學獎,也獲獎了,更讓我覺得自己確實可以認真寫下去。」然而,正式踏入醫界工作,每日時間早已被繁忙的醫務占據,該如何維持寫作慾望,又不至於遭磨損與撲滅?原是吳妮民維持紀律所致,「如果有稿約要完成,我會固定在周末空下至少兩、三個小時以上的完整時間,在這段期間待在自己家裡,安靜打字。我對環境的感覺敏銳,需要在無雜音的空間中,才可以專注且自由自在地寫想寫的東西,而且我很容易焦慮,也會提早開始寫作計畫,方便後續留時間修改。」

 

如何面對衰朽與孤獨老

在編排散文集過程,吳妮民與編輯決定以月蝕的過程訂定輯名,形成往復的循環意象,透過盈滿與虧蝕隱喻人生的壯盛與衰朽。生死老病儼然是自然的一部分,更有福禍相倚的暗示,「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我自己在看最初稿件的時候,沒有發現有氣流能這樣子走,透過編輯很有邏輯的編排串接每一篇作品,因此也期待能帶領讀者順著這個脈絡閱讀,在文字中走過老病死的循環。」

全書開篇以孤獨老為首,最末在與作家黃信恩的書信對談中,也同樣提及此事,不免好奇吳妮民何以在三十歲初就如此關切此議題?「孤獨老與孤獨死這件事情在這個社會已經很重要了,因為台灣已經是一個超高齡化的社會,其實終身不婚的人也滿多的,很多人也選擇自己一個人過,即便有家庭已結婚,最終也可能因為另一半不在,而必須面對自己一個人老去的過程。」

然而,對於孤獨老議題的解答,吳妮民自承目前尚未想到適切辦法,之所以書寫,只是因為自己的關注使然,且因為從事醫職,她很早便有機會前往安養院探望老病者們,因此想法漸漸被滲透,加上曾有社區鄰居在自己的房間孤獨過世,更能近身發現這件事情在當今社會中並不罕見,「我會開始思考,如何維持人際關係,儘管是一個人住,但也要與大家的交際保持聯繫,或許就不是真正的孤獨了吧。」她微微低眉,語氣哀矜。

 

病痛是煩惱,也是禮物

吳妮民自言許多人生領悟,多是在生了一場大病後發生,原本在意的某些執著,會因為曾經病過,而逐漸放下,轉而追求習以為常的平靜健康,並且回歸生存本質,趨向簡單純淨。她並不將病視為全然的惡物,也試著探找其另一面的意義。吳妮民回憶,35歲那年,肩頸跟頭部突然沒來由疼痛,到了必須靠止痛藥抑制的程度,此前從未有過此般病症的她,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否長了腦瘤,直到後來上了瑜伽課,才稍微改善,也發現是因為過度緊張與焦慮造成的。「這個病改變了我一些想法,因為長期容易緊張,導致身體產生變化,因此必需學習放鬆。另外,我也因為這個經驗,更能體會病人的感覺了,不再像以往當聽到病人對我訴說他們頭痛、失眠、胸悶的症狀,我只把它當教科書上的一個冰冷名詞,按照書本或老師的指導方式治療。但現在我可以更有同理心地回饋他們,並且延伸其他不同方式給予建議。」

突如其來的病痛,同時為吳妮民帶來煩擾,卻也附帶禮物,讓她更懂得轉換看待人與病之間的關係,因而將外射的目光回看「自我」,交出自己的迷糊、懶惰、習癖、尷尬,並且凝視身體髮膚,寫下個人紀事,不再以病為苦厄,也放下鑽牛角尖的個性,讓生活的氣味更為濃厚,「20歲看待疾病就只認為要下一個確實的診斷,並且加以治療,到了30歲後漸漸不再那樣想。每個人多少都會有些疾病,很難達到身心完全健康的狀態,我們應該要學習如何與之共存,無法擺脫就試著接納,也接納自己不滿意的地方,眼光也就多了一種寬容。」

除了生與死命題之外,吳妮民且以生理與心理疾病作為主要的書寫舞台,更將圍繞自身或他者周身的病恙與習癖逐一列舉,「有形的疾病已經很多人寫過了,那麼我就換一條路,來書寫『習慣』,或是,平常很難講出口的種種尷尬。那像人平日在家、懶得整理自己的個人習癖,隱藏在光鮮亮麗表面下,不會為生活引來太大痛苦的小毛球。」

 

散文即「真我」

儘管現在的吳妮民不再似20歲時看待事物時充滿新鮮眼光,她卻依然認為生命中仍有許多事情是值得記憶的,「因為不同生命歷程,而生出的『變化』都值得透過文字記錄。」而今她所欣賞的散文,除了需具備「真我」,也求文字的講究,但那講究必須避免藻飾華麗,務去冗贅修辭與語言,更貼近繁華落盡見真淳的溫樸,「現在的我反而不會像年輕時代那麼嚴格追求文字雕琢了,我會想要看見寫作者的『想法』,想要訴說什麼、有怎樣的思索,那顆核心才是散文最珍貴的部分。」她微笑回答。

散文之於此刻的吳妮民,即是「真我」。她強調書寫感受與情感必須為真,「雖然能夠書寫下的,不一定是事件全然的真實,但是創作者寫散文時,必須是要有個真的『你』在書寫裡面──真的有個人的想法與想要表達的樣子,那才能完成一篇足以引發共鳴的作品。」

在萬事流變劇烈且快速的世界中,吳妮民透過微觀習癖與宏觀死與孤獨課題,以篇篇散文誌記生命的起落興衰,與其中偶發的曲折變化。她以旁觀的姿態看待己身,靜心領受並仔細思索,歲月與病所贈予的諭示,由小見大,讓心靈的圖景又再開闊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