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的文林回想錄──憶念林海音

2021-03-01
作家
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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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

那年快過聖誕節了,林海音先生寄來的賀年卡是王藍畫的《天女散花》。王藍先生我在台北見過一兩面,小說《藍與黑》很出名,河北人,我讀書時代常看他創辦的雜誌《文壇》、《筆匯》。他會畫畫,後來去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藝術系和東亞文學語言系當客座教授,晚年是台灣中國水彩畫會會長。林先生在賀年片上用紅墨水鋼筆寫信,一片喜慶:「我匆匆所寫〈我的京味兒回憶錄〉分三天在《中華日報》副刊刊出。剪奉給你們,看後寄給牟潤孫先生,北平是他和何凡開的,所以要請牟先生指教。這篇是下月出版我的新書《家住書坊邊》的自序,同時也是這本書的副題。出版後會寄奉……」何凡(夏承楹)先生和林先生伉儷那之前來香港玩的時候,我請他們在北京樓吃飯,也請了牟先生。牟先生最熟北京樓,有他在,菜餚格外講究。牟先生席間跟何凡先生不停大談北平舊事,七情上臉,幾乎隨時會吊一下嗓子唱幾句京劇!林先生笑個不停,說北京城是他們開的!

林先生那篇《家住書坊邊》的自序我在《明月》登了,寫得真好。她說她的先翁夏仁虎(號枝巢)先生在他的《舊京瑣記》一書中開頭就說「余以戊戌通籍京朝」,「我也可以說我是『五歲進京』吧?」林先生隨父母從台灣老家搭乘日本輪船「大洋丸」去上海再轉搭中國輪船去天津。「大洋丸」輪船上她母親暈船,整天躺在船艙裡,那年才五歲的林海音常在甲板上跑來跑去,正巧遇見了連雅堂先生夫婦,連先生看見這個同鄉小孩好玩,跟她說話,因而認識了林先生的父親母親。連雅堂是台灣望族,連戰的祖父,林文月的外公,台南那幢連公館就在文學館左近,古舊而莊嚴。台灣兩位最著名的美人才女都姓林,出生背景也相似,林海音年長,是作家是主編更是出版界翹楚。林文月出世稍晚,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古典文學專家,學術著作多,散文獨樹風格,日本文學作品的重要譯者。兩位都精研烹飪,都是老民國風韻的閨秀典範,當代中國文學裡兩道高雅壯麗的風景。那些年我比較熟悉的台灣女作家其實不多。比林海音年長的蘇雪林老師自是大家尊敬的學者作家,一手文章氣吞萬里,一身傲骨承先啟後,成功大學四年,光是天天看見蘇老師黑旗袍黑布鞋白襪子上課下課的身影,已然是我文學生活中越老越醇的一壺老酒。文學家不光是著作是文學,一顰一笑一個回望也是文學。張秀亞的散文源遠流長,是中國古典文學的落英,也是現代普世精神的倩影。胡品清是法國文學老師,默默耕耘,不求聞達,寫詩,寫李清照,翻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還有沉櫻,在上海復旦大學讀過書教過書,和翻譯家梁宗岱結過婚,在台灣做老師到退休定居美國,病逝美國;寫小說、做翻譯,譯毛姆。琦君的作品也多,童年往事寫得溫馨,那篇〈桂花雨〉細得像雨絲。林海音先生說台灣她們幾位女作家都有交往,有聚會。想像中有點像英國十八世紀下半葉的藍襪子圈子Blue Stocking Circle。聽說藍襪子指的是Benjamin Stillingfleet的精紡毛紗藍襪子,說他窮困,晚上穿著白天穿的那雙襪子去參加一群才女聊天的雅聚,一位海軍上將索性把雅聚定名為藍襪子圈。雅聚女客多,男客也不少,社交閨秀一大堆,只供應茶、咖啡和檸檬水,大家閒聊,不許高深,不談政治,不說醜聞,嚴禁髒話。聚會都在名公巨卿的府第舉行,著名作家也會來,約翰遜博士大受仕女歡迎,貼身跟著博士的鮑斯威爾躲在一邊死命記住他們的一言一笑。林海音她們的閨秀雅聚不曉得在台北什麼地方舉行,也許是明星咖啡廳,我沒問過林先生。林文月先生好像也參加過,文章裡提了一下,細節我不記得了。

〈家住書坊邊〉有一段寫林海音嫁進夏家後看見夏老太爺紅袖添香的情景:

 

磨墨一事是中國人讀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我婚後常常看見樓下老太爺在書房裏,他的愛妾曼姬正據桌安坐,彎著胳臂一圈一圈有規律的運作著給老太爺磨墨呢!唯有這時,他們是和諧的,安詳的,他們一定有宇宙雖大、卻只有他倆的感覺吧。記得某年過年,老太爺不怕忌諱,竟用一副故宮流落出來的紙寫下──

 

      老思無病福

      饑吃賣文錢

 

這樣的對子做為開春執筆!這副灰色紙的對聯裱好後,掛在他們的書房裏。它一直是我喜愛的,曾想問老人家可否送給我這第六兒媳婦留以為紀念,一直未出口,如今只留下記憶了。我又記得我返臺後見到先父的啟蒙學生吳濁流先生,他屢次對我說,他八歲受教於先父,常在教學後到老師的單人宿舍裏,為老師研墨、拉紙,看老師寫字。他曾把這深刻的、親切的印象,寫在他的禁書《無花果》裡。

 

林先生出生在日本大阪,原籍是台灣苗栗人,五歲到二十五歲生活在北平的寶貴經驗都在記憶裡,難怪《城南舊事》成了傳世名作。文字乾凈,句句如話,自自在在,流露了樸實動人的美感。讀這本書我看到的是南方世代的書香經歷了北方風沙的廝磨,筆下隱隱然滋生凝華的景觀,牽動人心的始終是一個真字的懇切: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頂級的高美境界。林海音筆下從來沒有矯情沒有虛偽也沒有賣弄,俗世的粗率她化成誠實的剛毅,縹緗的淵源瞬息間竟是小院裡澹泊家風的疏影。我從來偏愛根深蒂固的文學作品。林先生父親的學生吳濁流是早年台灣的重要作家,祖籍廣東蕉嶺,生在台灣新竹,少年受日語教育,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師範部畢業,當小學教師近二十年,1940年郡督學凌辱台籍老師他憤而辭職,北上南京出任《大陸新報》記者,不滿汪偽政權而匆促回台,先後做過幾家報紙的記者。1947年之後任職台灣省政府及大同工職訓導主任,1949年轉任台灣機器工業同業公會專員,六○年代退休。吳先生參加過苗栗詩社,大新詩社,1964年創辦《台灣文藝》。1969年出售田地設立「吳濁流文學獎」,1976年逝世。作品《胡太明》後來易名《亞細亞的孤兒》。還有《泥濘》和《無花果》。林先生1953年開始主編《聯合報》副刊之後有沒有刊登過吳濁流的文章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讀成大的那些年天天讀林先生編的副刊。1963我讀大三那年的4月23日,《聯副》刊登作者風遲的詩,叫〈故事〉,敘述一個船長漂流小島,沉迷島上佳麗而流連忘返。國民政府認定那首詩有影射總統蔣公無知之嫌,林海音當即辭職,結束《聯副》十年的主編職務,文壇譁然,林先生的二女兒夏祖麗寫媽媽的那本書說,連徐訏先生都從香港馳函問林先生說:「是我給您惹的禍嗎?」詩人風遲以叛亂嫌疑罪收押三年。那是戒嚴令下的台灣。

林先生1955年37歲出版第一本散集《冬青樹》。主編《聯副》期間的1957年《文星》雜誌創刊,林先生兼任《文星》的文學編輯到1961年。1967年創辦《純文學》月刊,我在香港開始每期追讀這本重要的文藝期刊。我是英倫回來之後才結識林先生然後夏先生,台北香港相見好幾次,書信往還也從來不斷。林先生喜歡看大陸那邊的電影,來了香港常有朋友請電影代理商特別為她放映好片子,先後看過《邊城》,看過《蕭蕭》,看過《黑砲事件》,看過《天雲山傳奇》,每次來香港都要看幾部。林先生的《城南舊事》大陸拍成電影,聽說林先生82歲生日電影裡演小英子的演員沈潔還專程去台灣給她賀壽。林先生晚年還很懷念她在老北京成長的歲月。〈家住書坊邊〉原稿寄來給我的信上說,有些材料還是沒有用上:「比如我住南柳巷家對面是北平報紙發報處,每日天未亮即熱鬧,我身歷其境十幾年,頗有可寫之處。又比如在附小讀書時,適逢三一八慘案被打死的師大學生出殯日,全校列隊在校門口路祭,而20年後我在師大圖書館編書目,卻在閣樓上發現死者的存書,當下編入圖書館書目中。」林先生說這些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三一八慘案指1926年3月12日馮玉祥所部國民軍與奉系軍閥作戰期間,日本帝國主義軍艦掩護奉軍軍艦駛過天津大沽口,炮擊國民軍,經守軍擊退。日本竟聯合英美等八國於16日向北洋軍閥段祺瑞提出撤除大沽口國防設備等無理要求。3月18日,北京群眾五千人在李大釗等人領導下在天安門集會抗議,會後遊行請願,要求拒絕八國通諜,段祺瑞命令部隊開槍,群眾死47人,傷一百五十多人,全國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