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善寫之人,必具巫者特質。
輕微無政府主義,對世間的格格不入感,化為細小分子,黏附血管內壁,沉積森森毛髮底。日久,全身長滿肉眼不可見之刺,但與凡人碰觸,盡是干戈不適。
然巫者有三。質淺者,雅儒貌:穿暖裘厚掛,微笑遮掩己身不爽,好融於俗世。資中者,化隱士形:小隱於野,築桃花居,反核反資本反科技侵略,少露面,一貫神祕主義。資卓者,為數甚少,近殷商貞人:以巫身處權力核心,譯天命,入世,卻與凡夫隔矣。
袁瓊瓊,貞人後裔,以現代語寫卜辭無數,個性爽直作風特立。
課堂上她不喜論自身作品,不收禮(吃食除外),評作業銳諫而無浮褒,平日蝸居追劇非要事不出門。卻也是這樣的袁瓊瓊,會與學生分享生活大小事,會在學期結束後與眾人聚咖啡館,就著熱卡布,甜點與暖燭光,輪替大家算塔羅,解星盤(巫者世間方便法,其準無比)。
帶些距離,卻又親近。如此捉乎難定。
如是相處數年,幾經信任與確定,巫者方頷首,願隙開一紋縫,任凡人能一窺究竟。
巫的多重屬性
「寫什麼像什麼,袁瓊瓊太聰明了,這是她唯一缺點,氣煞旁人。」此為另名資深女巫,愛亞之語。
確實,文學上極難定義袁瓊瓊,寫小說得聯合報與時報文學獎雙首獎,散文得聯合報首獎,寫劇本則入圍金馬獎最佳編劇,創作還廣涵新詩,童話,採訪,評論,可謂面面俱到。
若論創作類型差異,巫者黃麗群提過:「寫小說跟散文的狀態不太一樣,差別很難解釋,可能是心情。用的語言不大一樣,氣氛也不一樣。像是起乩,散文可能六十趴,小說可能要起到九十趴。在腦子裡黏著的時間也不一樣,散文寫完就放掉,小說會放很久。」黃更認為,寫小說,是特別想對世界說些什麼的狀態,散文則不盡然。
對此,袁瓊瓊則持不同意見,在她,「寫」這件事,無論文體,並沒有心態轉換問題,甚至寫劇本,她覺得都是處理文字而已。當然方式不同,而採用哪一種文類,在她,大半取決於受眾。邀稿者要的是散文,就寫成散文,要小說,就寫成小說。
「我目前偶而還寫詩,寫給自己。心態是練筆。感覺寫詩用字比較可以恣意。我很喜歡詩可以寫得不那麼明白的部分。似乎可以幫助寫散文或小說時跳出慣性框架。」她說。
袁瓊瓊亦不喜歡被貼上任何標籤:雖應《三三集刊》之邀,撰寫第一份專欄「清平樂」,卻不認為自己是三三派。〈自己的天空〉獲獎後被認為女性主義作家,她則以為自己採傳統方式寫作,沿襲上一輩作家慣寫的題材,處理家庭,情感,只是當作品成型後,被拿到學院裡,被框上了女性主義。
「我不喜歡任何定位。較粗糙的創作,是作者對自己創作的東西有好壞之分,有喜歡,或排斥的。身為創作者,必須站在上帝的高度,只是在一個位置上,推動一件事情進行。真正優秀的作家格局大,像張愛玲,談的是全人類的狀態。」袁瓊瓊如是解析。
內觀舊身
某個星期天下午,我坐在水窪中哭泣。大雨打在頭上很痛,我沒帶傘也沒帶雨衣,不過那時候覺得這都不重要。我整個人濕成一片,考慮是就此讓自己淹死還是什麼別的可以自絕於人世的方式。但是晚上我滴著水回家了,並且活到了現在。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活不長是很浪漫的事。因為記憶還很短,而生命裡對付不來的事情太多。
──〈十九歲的台南〉
袁氏散文系譜裡,回述青春期部分相對少(早期散文作品多著重家庭,城市經驗,《滄桑備忘錄》以幼年眷村為主,《禁忌拼圖》僅〈禁忌〉等一、兩篇與青春期有關),2018年《聯合報》「文學台灣」專題所寫的〈十九歲的台南〉裡,袁瓊瓊彷彿同讀者揭露較少見的過往片段。
17歲,在《商周青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路〉,被問及當時是在何種心態與動機下提筆創作(為解巫者與生俱來的巨大哀愁?),又於幾時感悟自己的天賦?
袁瓊瓊認為這問題要放在十多年前問,可能她會有不同答案。但目前,她有時覺得,目前的她,和17歲的她,似乎是兩個人,若再加上青年期,和中年期的她,可能是三個,或四個她。
「我現在記述自己過往人生,往往有疏離感,覺得是別人的故事。似乎是我,又其實不完全是我。也明顯能感覺自己在歲月中,心理的變化。我認為生而為人,無論外在內在,毫無變化是很可惜的,等於放棄了自己成為另一種人的可能性。」
至於,之成為寫作者,袁瓊瓊想歸因於她出生的年代。那年頭,許多人表現自己的方式就是寫作。生活中主要的娛樂就是閱讀。她自稱至今仍然享受這兩件事。動筆的時候總覺得腦細胞活躍,腦內啡大量分泌。至於「寫作天賦」這事,袁瓊瓊謙虛以為沒有。
「我覺得我是熟練的『文字使用者』。而任何人,如同我一樣,寫上五十餘年,都一定能擁有我這種熟練度的。」她暖笑而言。
斷尾,異化,恆變
現在看舊作,沒有了從前的熱眼熱心。三島由紀夫說過:「自己過去的作品彷彿蜥蜴斷去的尾巴」那種話。他的意思是過去的作品與自己是已然脫離關係的存在。我不能這樣灑脫,也沒有這樣寡情。我覺得過去的作品還是我,與自己很有關聯,但是也像是蜥蜴的斷尾,跟現在的自己不太接得上。
──《春水船》新版序
過去對於我之為我,總是感到不習慣。這狀態甚至強烈到說自己的名字都會有怪異的生澀感。強烈的覺得那名字不代表我,就像不合身的衣服。……我似與世界有隔,總是這樣,站在某個永恆的玻璃窗外,看著一切,覺得很難進入,其實也不太想進入。
──〈我我我〉,《看》
從新版《春水船》至散文集《看》,時隔三十年,彷彿舊作,過去的自我,與記憶,對袁瓊瓊總有異樣陌生感。或許,這涉及她在《滄桑備忘錄》中提過的身分認同問題:中國是原鄉,台灣是故鄉,但是生活在此,血緣在彼,到哪端皆非回返,而是無垠的失根與飄流?
回憶成長背景,袁瓊瓊以為,實話說,「眷村」是中華歷史的奇葩現象。至少在過往歷史中,從未出現如此龐大,複雜,且在短時間中發生的人口遷移現象。
過去歷史中,中國人的被迫遷移,多半是一時一地,遷移人口有同質性。
而眷村不然。眷村是把整個中國的35省人口,打散了再重組在一塊。每個眷村裡都是五湖四海東西南北人。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一無所有,靠國家供養。另外,都失去了故土,卻還懷抱返鄉的願望。
「因之,生活在眷村,有種強烈的暫時感。一個或許不恰當的比喻,眷村其實很像某種人類實驗室,將一大群出身背景身分地位思想觀念迥異的人,硬綁在一塊,看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而這實驗一口氣就做了五十年。身為眷村子民,我覺得我有責任記錄這個怪異奇特的實驗室裡發生的故事。像近幾年創作中的長篇小說《台生》,以眷村為背景,但是又不想寫得太過『紀實』,所以採用的是想像和事實交叉的寫法。想像的部分,或許不太能通過田野調查,但是我覺得身為小說家,我有虛構的權力。」
袁瓊瓊更提到榮格談過的「集體記憶」。身為外省第二代,她不能否認父母親拔根離開故土的經歷不在她的DNA裡。
但她亦言:「雖然我生於台灣長於台灣。但是某種疏離感,某種永恆的自外於世界的『異類』感,我以為是所有創作者都要努力保持的。這種格格不入,可以讓我們是永遠的外來者,因之可以具備某種旁觀者的眼光。我因為一直小心翼翼的維護著自己的『異化』,所以從來沒有身分認同問題。」
從《春水船》新版序裡,未滿三十歲,生活天真,個性單純的袁瓊瓊,至近年《滄桑備忘錄》中,描繪自己年輕時候是危險女孩,總想著殘酷血腥的暗黑物事,卻也因害怕,害怕這事讓生活或生命立體起來。除了維持他者自身之別,資深女巫更練就自身異化密術,藉由每階段新生,分裂的「我」,重新回溯,再定義過往自身,新舊敘述彼此交織,蓄意破壞某種「恆定」,使讀者,評論家不能以單一詞彙或觀點加以限定,框架。
「以前確實需要身邊有一些可怖和難以預料之事,需要一些不是因為愛而心跳的事,年輕的時候,確實著迷於激烈的情感,濃烈的情緒。喜歡所有讓心跳加快的事體。可是年輕人不都是這樣嗎?」袁瓊瓊笑道。
「其實不是穩定讓我不安,而是從來沒信任過穩定。是察覺到人世間並沒有『穩定』這種東西,但又希望『證明』自己錯誤,於是不斷去破壞所有看似『穩定』。但現在我已安於一切的不確定,知道『變』是常態。這樣很好。」倏忽,她幽幽轉腔而言。
分子式美學
看著被兩人分食的那份食物……,她覺得自己有某些微小的分子粒跟著一起進入了。那微小的,細密的自己,在數天後,會化成某個細胞體,化成一片薄薄的肌肉束,化成他。
──〈迷宮中的偷情者──女人〉,《或許,與愛無關》
後來知道了「氣味」並不像想像中(或漫畫中畫的)是一縷煙氣,它其實是顆粒狀,會附著在物體表面。……氣味顆粒像編織物,或像霉菌,緊密的編織在一塊。或許不同氣味與不同形狀。團聚的氣味鑲嵌成看不見的彩色玻璃。祕密的自己美著。
──〈看到「看」之外〉,《看》
創作量極大的袁瓊瓊,在上世紀九○年代卻幾近淡出文壇,僅於九八年在時報出版《恐怖時代》短篇小說集。
袁瓊瓊的「九○後」,多數時間是在中國度過的。1997至2007這段期間,不斷來回於中國和香港。如今回想,她說:「個人覺得那是我的『再成長』時期。當時的大陸比較落後,跟我成長階段的台灣很像,又不太像。說是同文同種,但仍然是另一種文化衝擊。」
「我在中國待過許多城市,像上海,北京,青島,雲南……。大陸很有趣,不同省分風情地貌人物完全不同,簡直就像用一種語言周遊列國。因為不在台灣,沒人約稿(我後期稿件幾乎都為約稿而寫),大陸人又覺得我是編劇,所以在寫作上空白了。」
新世紀,網路等多媒介進駐與文學產生嶄新化學效應,對任何事物都具有極大好奇心的袁瓊瓊開部落格,玩網路交友,並研究起新時代運動相關著作,淡出期熱衷之物,無一不為資糧與伏藏。
當同期女作家們紛紛回首,以「情愛」為名書寫:從李昂《七世姻緣之台灣/中國情人》(2009年出版),平路《東方之東》(2011),蘇偉貞《時光隊伍》(2006)頻繁搬動中國台灣沉重國族隱喻,至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2010)以一貫的怨毒著書(王德威之語),人類學法田調中年婚姻。袁瓊瓊則以睽違十年的短篇小說集《或許,與愛無關》重磅回歸(散文另有印刻出版的情書系列)。
「因為正好待在大陸,脫離了家庭的包袱,重新回到單身。一些屬於單身者的兩性經驗重新發生在我身上。而上世紀末,男女關係與我成長的七○年代有了很大變化。比較大膽,直接,甚至怪異。對我來說亦是新鮮經驗。那時就像忽然發現自己『讀過的書』有了更新(加強)版,而產生極大興致,於是把自己的新認知寫出來。」袁瓊瓊如斯分析當年動機。
是否刻意屏棄當時多採用的大敘述?
袁瓊瓊自認出於個性,她對過於現實的東西沒有興趣。「例如國恨家仇,身分定位,甚至社會公義……我幾乎不寫這種題材,一來覺得沒有寫這種沉重內涵的能力,二來是,可能是偏見,會覺得時間長河的『現狀』,無論水花多麼巨大,都仍只是一時的。若不能從這小小水花觀照到更深遠更浩大的部分,作品很容易被侷限。」她說。
亦是在此書創作期間,她感知自己寫作風格上的轉變。
在同輩諸多女巫,如朱天文,朱天心,蘇偉貞著迷於文字鍊金術時,她選擇反道而行。文筆面,早期許受「張腔」影響,袁瓊瓊過去寫作一直很刻意的讓自己「純文學」,很注意鍊字,措辭。
「但《或許,與愛無關》,可能因為前頭寫很多部落格,不太鍊字了。而且覺得文字漂亮很無聊,假如文章內容老套的話。」袁瓊瓊坦言。
但另方面,若細讀她近期作品,無不驚嘆那拔尖巫者之高深艱奧底蘊。看袁瓊瓊的字,如嚐米其林三星,加泰隆尼亞名廚,費朗.阿德里亞所烹之分子料理。
一道用「聞」的甜點,或各異杯盤裡,那極簡式紅抹,褐點,翠綠湯,奶沫,配上裝飾用的奧勒岡葉或薄荷葉。入口,方知所食皆由泡沫,球化,液態氫等多項化學步驟濃縮,綜合,甚至「異化」後的傳統食材。
袁瓊瓊的功力,在於用最平易,乾淨澄澈而生活化的詞彙,透過句子與段落行進,承載近乎神祕主義與靈啟時的超感官經驗。
寶瓶世居家占辭
如果父母能接受孩子跟自己不同,甚至跟自己的理想不同,接納孩子是另一個個體,並不是我們的替代或延伸,或許他們反而會比較願意像我們,和繼承我們。
──〈荒野生存〉,《看》
自第一本散文集《紅塵心事》,至近期作品,袁瓊瓊總不吝與讀者分享家庭點滴,可得知,她與詩人前夫管管育有綠冬與電車男,同第二任感情對象生下小兒子奧斯卡。
女兒為專業占星家(傳承巫者血緣),時代新女性。袁瓊瓊則與兩名兒子同住。袁瓊瓊認為,不單論家庭形式,在寶瓶世代,「多元」在未來是必須的。
談人際關係,這麼多年,她始終覺得「人」這東西很好玩,像現在流行的假小子(做男孩打扮的女孩),偽娘等。「Netflix最近有部戲,講美國一名小男孩,在三歲直接告訴家人,自己還沒辦法決定要成為男孩還是女孩。我也在紐約時報上瀏覽許多關乎性別流動者的報導。我覺得這極好。這是存在的,並非邊緣現象。」她樂道。
從現有的性別出現分支,從許多既有的觀念開始分支,像家庭。可能兩個爸爸,兩個媽媽,甚至是一群朋友。袁瓊瓊傾向若未來有一群人,能願意在一起,便能成為一個家庭。不論成員性別與人數限制。
「互相照顧與扶持,是『家庭』這集合的主要意義,成員並不那麼重要。當我們限定了家裡庭裡父母子女的位階,並以人倫綑綁,互相扶持的功能性就已失去。太多的義務與必須,牴觸了家庭的初衷。」她說。
為人父母,不免在孩子年幼的時候抱有期待,對好的未來的定義,不免有世俗面考量:菁英學校畢業,好的工作等。「大兒子電車男智商非常高,從小許多東西一碰就會,但他不甘成為『那樣』的人,現在四十多歲,不年輕了,常去打工,回來總是累。叫他找份穩定工作,他自覺過了機會,也不願意。他零散地打工,做累了休息半年,再換另間店。我覺得人生在世,要覺得自己有價值,能自傲。往昔我認為他該表現,完成自己,並要知道自己能夠成為怎樣的人。」
「他能力強,以前去每間公司,大家如獲至寶,但他拒絕走那條路。但現在我理解,身為父母,你能對子女做最好的事,是支持。儘管你認為他做的有多不正確,但這不該是由你決定的。」
當她全面接受電車男的狀態後,兩人關係極好。「我們開始溝通,我發現兒子很豐富,他並沒有走我要他走的路,但是個多富足的傢伙啊。有時聊天,我很慶幸有這麼一個兒子。這世界變太快了,家庭的型態也不一樣,我現在不擔心他的未來。」袁瓊瓊欣慰道。
居家生活裡,她熱衷於各式迷文化次文化:羽生結弦,電腦遊戲,日劇動漫到歐美當紅影集。許多同期作家與她相較,彷彿被凝凍在某種舊時光的昏黃翳影。許多人初見袁瓊瓊,總讚嘆她那極旺的生命力。
她自覺,這絕對跟逐漸年老有關。她一再一再發現年老的好處是自由:只要想到你「來日無多」,世界幾乎能容忍你做任何出格的事。
「很可惜許多人放棄機會在晚年時叛逆,做一個『不良老年』。事實上,囿於體力,老年人再不良,也玩不出一朵花來,所以要知所斬節,挑那些喜歡的事做。我年輕時就『熱衷各式迷文化與次文化』,但是沒時間大量接觸,幸而老了,可以隨心所欲,於是把年輕時的愛好『發揚光大』而已。」袁瓊瓊笑道。
喜歡岩井俊二的電影,她認為岩井的東西不標準,並非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少,卻在內容表達上極有味道。年紀大以後,她自覺品味上較貼近日式風格。宮本輝的《泥河》與《錦繡》乃心頭愛。
「我教劇本時,常告訴學生要寫什麼,得前頭埋伏筆,後頭起效用,得高潮起伏。可是我個人最喜歡那完全沒有任何事情的『無發生』,只是這類東西極難寫,太難了。現在太多作家或觀眾習慣重口味,反而無法描寫一杯開水的好,與透。」她說。
他方有君子起壇,祭靈。水碗,米陣底竟浮現依稀字句,細探,赫然是巫祖米歇爾.傅柯傳道箴言:文學,這什麼也沒說,卻又未曾噤口之語。
身體力行,去繁為簡。復從最細小的枝微處,召喚浮空入雲的,龐大記憶與預言堡壘。
這是袁瓊瓊身為頂級巫者的,獨門高階法術,亦是獻予此冉冉紅塵的餽贈無上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