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憂鬱,尋找療癒可能

2021-03-01
作家
董柏廷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張家瑋

焦慮與憂懼為當代社會高度發展的文明病。於今大疫流年,病毒似在暗處待時而發,人間心事又添一樁。

1月21日下午七時半未到,文訊雜誌多功能會議室早已坐滿了聽眾,眼神散發期待,靜候一場由楊宗翰主持,散文、詩人兼涉的精神科醫師作家阿布,與小說家洛心對談,題名為「我寫我在:憂鬱書寫作為治療的可能」講座。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一段談起來辛苦的過往,或許能來試著探討憂鬱書寫作為療癒的可能。」楊宗翰首先提出,席薇亞.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2)在The Bell Jar(可譯為《鐘形罩》或《瓶中美人》)裡採取自傳式敘事來表達情感,書中瀰漫失落感與死亡氣息,宛如是一個憂鬱症患者在替巨大的哀痛尋找出口。詩人在矛盾掙扎情緒下的動人書寫,讓這本書成為普拉斯的代表作。台灣也曾辦過一場「詩、病、愛、希望──憂鬱是不是一條不可抗拒的路」座談會,與談的某位女詩人就說:憂鬱症發作的時候是自己心靈的「亢奮期」,這個時候寫出來的東西「又快又好」。林婉瑜早年曾寫過一首〈抗憂鬱劑〉,其中詩句「憂鬱不是病徵,是我的才藝。」便常被引用。憂鬱究竟是病徵,或是才藝呢?

 

★憂鬱與書寫有必然的消長關係嗎?

阿布從精神科醫師的角度出發,他認為憂鬱經驗非常主觀,醫師僅能透過病人說出來的話語,蒐集受傷的經驗。並且透過二手經驗,慢慢編織出憂鬱症的標籤,儘管標籤是中立性,卻會因為社會想像而被賦予負面的意涵。他且認為,林婉瑜的詩句,相當程度表現他對憂鬱症的看法,以詩人角度談詩,是相當美的,但究竟是病徵或才藝,仍然值得討論,「有些人會覺得自己承受憂鬱症的痛苦經驗,讓他的生命得到某一種報償、但也另些人會認為自己是不是做錯什麼事情,才會讓憂鬱症選上?憂鬱是一種心靈上的痛苦。」若要再思考其與寫作關係,他提出三本文學書單供參考:「第一本,蘇珊.桑塔格《土星座下》,土星代表緩慢憂鬱氣質,有助於思考與寫作,譬如書中的班雅明與偉大的思想家們都有如此特質。第二本,茱莉亞.克莉斯蒂娃《黑太陽:抑鬱症與憂鬱》描述憂鬱症是對創作與思考有幫助的一種特質。第三本,安德魯.所羅門《正午惡魔》作者同時為憂鬱症患者及心理學教授,透過自身專業與個人經驗看待憂鬱症。」

楊宗翰接著轉而面向洛心提問。曾於少女時期罹患憂鬱症的洛心,如何在中斷創作12年後回到小說世界中的?洛心表示,儘管最初是因憂鬱而提筆創作,但卻也曾因為憂鬱症暫時停筆,「青少年時期移民加拿大,體驗到語言、文化、人際關係以及身分認同的隔閡,產生輕度憂鬱症,但我那時心理抗拒,所以並未服用藥物,而是停止書寫。我需要從生活中重新找尋目標,因而轉攻讀碩博士學位,後來發現,這其實是憂鬱症可怕的地方──像在海裡溺水,你只是暫時找到可以抓的東西,但沒有真正找到與這片海永久生存的方式。當某一天這些東西都支撐不了你往下掉的重量時,才會驚覺你其實自始至終都處在溺水狀態。憂鬱症是會痛的,那種痛是找不到身體準確的痛點,會痛到讓人企圖撞牆或割傷自己,想透過身體的痛減輕精神上的痛。因為繼父與生父相繼過世,我在2015年爆發重度憂鬱症,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書寫《蜃棄樓》,但是那次沒有成功讓憂鬱症好起來,原本抗拒吃藥的我,因為害怕藥物讓思想變遲鈍而無法繼續創作,直到2017年被醫師的一句話點醒:『如果死掉了,你就什麼都不能寫了啊!』才開始服藥。讓我懂得,必須先學會活著,才能有創作。創作一直是我的出口,但走到出口的中間過程,必須嘗試透過不同的方式抵達。憂鬱症是很痛苦的經驗,它是否為書寫的必要或唯一,我不敢確定,但的確某種程度上協助我用不同的角度觀察這個世界。」

 

★離散經驗造成的撕裂與剝離

醫學院畢業後,阿布選擇到史瓦濟蘭當外交替代役,同時有豐富的旅遊經驗;洛心從國中時離開台灣,移居加拿大將近二十年,曾經坦言:「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回來。」旅外難免思鄉,那麼,環境差異或會是憂鬱的起源嗎?

阿布回憶自己待在國外的經驗非常短暫,因此不曾強烈感受到文化社會與個人強烈撕裂剝離的感受,但卻能理解個中滋味,並就專業角度分析,當一個人被丟到某個陌生社會時,原本綁在身上的穩定絲線與網絡突然零落鬆脫,造成的心理落差,研究為「離散」,對移民與旅外者而言,個人的意義喪失後,要再次找回來,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他更表示,曾有研究顯示,移民者中罹患憂鬱症的比例高達百分之十五,面對這種壓力人會把它轉化成不同的形式,不管是在專業上或是藝術上,而也有人會接受它,並體驗這個重組自己的過程。

洛心亦認同離散是重要的因子,她因為思鄉所以開始創作,「文字是我找到回家的路。就讀博士班時,我相繼做許多重大的決定,不僅斷然停止博士班課程,也與當時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並且回到台灣。」然而,那時她發現早年就遷居加拿大的自己,其實無法百分之百認同台灣是故鄉,因而再次經歷撕裂的過程,「我不知道我要去哪、我不知道我目標是什麼,回到台灣依然漂泊、很是撕裂,太多重要的事情與自己被壓縮在同一個空間,人被逼到極限後就炸掉,也就無法創作。因此,當時的憂鬱症與創作無關,跟活下去較有關聯。」

 

★面對網路酸民攻詰的自處之道

在網路發達的當代,即便非自願,也隨時會被迫踏進評論或攻詰的修羅場,對於早慧的作者,那或許也是導往憂鬱傾向的原因之一,鑑於對於此點,正職為醫師的阿布反而較像檻外人,僅只在臉書低調創立粉絲專頁,有一群同樣安靜的讀者靜靜地在「荒蕪」的小園地共處,他會隨著不同的社會身分,切換不同的應對模式,因此,對於網路的言論他能看得更開闊。但也有不少人會在網路上與他分享自己的憂鬱心情,他則認為,談論此事,需要面對面,「網路上的文字其實不充分,而且片面,容易造成誤讀。唯有面對面才能看到對方的動作、手勢、表情,聽見語調,這些都是訊息傳達的管道,會讓人感覺更親切。通常若沒有辦法面對面聊,我就會請他尋求專業管道。」

洛心早年會將生活與寫作切開,甚至臉書也不加同事為好友,直到有次收到讀者的回饋,感謝她的書寫,陪伴他走過一段憂鬱時間,才發現或許正有那麼一群人是需要有能感覺到「憂鬱的共鳴」,進而找到與自己的連結,並開啟療癒之路。但她也認為憂鬱需要尋求專業的診所或醫師幫助,「因為每個人的憂鬱症不一樣,要前往的地點已不同,我希望我是讓他們有共鳴的,幫助他們渡過這一小段路程,就ok了。」提到共鳴,阿布補充道,外國網路使用者會在臉書與IG書寫揭開自己傷疤的文章,那或許更像是一種因應網路而生的互助文化。

然而,寫作其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創作者寫實過癮,但閱讀的人不見得能捕捉同樣感受。文學跟現實之間的距離時鬆時緊,該如何拿捏才能不造成傷害,更是一門學問。阿布認為作者與讀者的主觀經驗不同,彼此之間有一道看不到的牆,寫出來的東西,絕對會因為認知落差,甚至認為僅是憑空臆斷他者經驗,而造成某種傷害,「人跟人之間的相處與互動,存在完全不會受傷的可能性嗎?基本上也是趨近於零的。」書寫的意義更重要的在於它是一個溝通過程的基礎與開端。溝通,是個體間相互摩擦與碰撞,必然造成傷與痛,只要不放棄碰撞就可以發現另外一個群體的想法,也能對照出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洛心認為書寫是提供治療可能性的管道之一,但不是唯一。若書寫對寫作的人有所幫助,當然可以繼續下去,它會成為療傷的一部分,但也必須小心為之,「當你攤開傷口,後續是否有管道能撐住你,而非一味將情緒攤展,導致無法收拾的局面,這將會掉進危險中。」

作為結論,楊宗翰認為寫作的危險在於,創作者付出個人生命書寫,是非常不輕易的事情,在期待與落差之間會產生受傷感,或許有人讀到欣慰感動,但寫的人卻是辛苦艱難。他也再次強調,今日講題「憂鬱書寫作為治療的『可能』」只是「可能」,後續部分仍希望大家能保持開放態度,繼續思考並且探索,不要妄下任何的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