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霧荷〉與二呆的贈畫

2021-02-01
作家
亮軒
關鍵字
活動攝影
亮軒

亮軒家的玄關掛著一幅霧荷,十分吸引來客目光。一朵亭亭荷花自幽謐的碧綠荷葉中抬升,宛若嬌羞的少女正值青春年華般綻放光彩,不過分張揚的那份魅力,卻又自帶著潔淨飄逸之美,原來是席慕蓉於1983年所繪〈霧荷〉。

 

這幅畫是我意外得到的回禮。日本在二次大戰之前,有一家著名的出版社──平凡社,平凡社出了許多很好的字帖,有一套具有代表性的重要書法史料為《書道全集》,另外平凡社還出版一部我非常喜愛的畫冊,有本編八冊、續編四冊,叫做《萬花圖鑑》。

這《萬花圖鑑》我本來收的不全,我曾經在牯嶺街的兄弟書店看到整套的12冊《萬花圖鑑》,我當時就問老闆:「我不要八冊,我只想要買續編四冊可不可以?」,老闆說不行。那個時候還年輕,手頭沒那麼寬、也比較小氣,所以沒有購買。之後兄弟書店遭遇大火,共五人不幸葬生於火場,整屋的書也毀於祝融,我感到非常的後悔。

有一次,席慕蓉來我們家作客的時候,她翻起這套萬花圖鑑,忘情地細細品讀,甚至連晚餐也沒有吃。我當下並沒有多說什麼,第二天就把這套書捆好送過去給她。所謂「寶劍贈壯士」,這麼好的一部畫集,應該送給對這方面有興趣的人。不久之後,席慕蓉拿兩幅畫讓我挑一幅,另一幅是〈夜荷〉,想來想去,我認為朋友來家裡作客時,荷花的綠色背景較為討喜,我便留下這幅〈霧荷〉。

沒有《萬花圖鑑》之後,我幾次前往日本的神保町,手拿著紙條一家家詢問有沒有這套畫冊,由於每個老闆看到《萬花圖鑑》都會用日文唸一遍,使我到現在都還記得《萬花圖鑑》的日文發音。皇天不負苦心人,最後我順利收齊《萬花圖鑑》整套畫冊,是我的珍藏畫冊之一。

 

▲二呆贈畫

 

微微泛黃的畫紙,幾筆簡單的水墨勾勒,一扁輕舟悠悠停擺在靛青色樹下,整幅畫作帶給人一種悠然自得的感覺,此幅畫為亮軒於趙二呆家中所見,後二呆贈送給亮軒。

 

這幅畫是我在趙二呆家裡頭看到的,應該是民國六○、七○年代發生的事。那時我住在泰順街,他家則住在溫州街靠近新生南路口,我經常走路到他家跟他聊天,一聊就聊到大半夜,有時候甚至聊到凌晨兩三點,二呆的夫人還起來下麵給我們吃。他的住處很有意思,我過去時常經過他的屋子,那時我並不知道他是趙二呆、也不認識他,但是他的屋子給我特別深刻的印象,在屋子外頭的牆上有一塊很大的大理石片,上頭刻了一個「夢」字,之後他也有解釋把字嵌在牆上的原因:「從家裡出來好像夢醒,從外頭回去又好像作夢。」,所以便刻了一個夢字在門口。

《文藝月刊》邀請我每個月寫一篇有關藝術家的文章時,我馬上就想到二呆,因為他是個很特別的藝術家。比如我永遠忘不了,他擔心我找不著他的家,二呆先生就站在汀洲路的巷口,逢人就問:「你是不是馬先生?」,是位非常可愛、也是我的老朋友中很難忘記的一個人。我跟二呆可算是忘年之交,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約26歲,我稱他為呆公,他很喜歡這個稱呼,當他來我家作客時,我向孩子介紹他為「呆公公」,他高興的不得了,開心笑說:「就這麼叫!就這麼叫!」。

趙二呆曾擔任福建省林森縣縣長,林森縣在福建省算是很大的縣,那時他還不到三十歲。在1949年來到台灣後,曾任台北農工企業總經理,可見他非常能幹。但他在1969年遭遇家變、痛失愛女,這對二呆而言是一生中最重大的打擊,他在給女兒的墳墓立碑的時候,碑上的字是自己用鑿子慢慢刻上去的,表達他失去女兒的傷痛。經歷這番一般人無法想像的人生悲痛,他在54歲時申請自動退休。

退休之後的二呆便在家寫字、畫畫,他的字及畫並沒有什麼師承,也不屬於任何流派或者臨摹誰的作品,而是他自己慢慢琢磨出來的表現手法。他的作品獨樹一格,他的畫就如同他的人,簡單、樸素、不做作。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也很純樸,聰明的人多半不純樸,但他比較特別,不但聰明同時還擁有純樸的性格。

二呆的夫人顧振璜是民國時代大名鼎鼎顧祝同將軍的千金,與二呆父親趙次驊將軍是同學、世交。二呆夫妻的感情很好,當結褵超過半世紀的愛人離去,二呆決定在1985年移居澎湖,離開台北這個傷心地,遠離喧囂的城市紛擾,不必應付任何人,過著清靜的生活。二呆晚年生病時,時常半夜獨自走出去找他的太太,他的孫女跟他說:「奶奶已經不在了。」他斥責道:「你不要瞎說!」一路叫著太太的名字,尋覓妻子的身影。

72歲時二呆移居澎湖,由澎湖縣政府提供公有土地,二呆出資興建「二呆藝館」,四周的石板上都刻了他自己寫的字、以及所題的詩詞,蔚為奇觀。二呆有一件作品令我印象最為深刻,有一回,他在澎湖發生車禍,頭撞到車前的窗子,他不讓人扔掉碎裂的車窗,急忙說著:「唉呀!別扔!別扔!」,因為那裂痕他認為很有美感,正如布滿蜘蛛網的裂紋,在裂痕中還夾著他的頭髮及血跡,他做了一個架子將這幅作品放在客廳,這作品不但有意思、也與眾不同。

二呆在澎湖時,我特別搭了小飛機去澎湖看他,看見我到達時,他高興的不得了,開心笑說:「稀罕來!稀罕來!」。隱居澎湖的他也感受到人情的冷暖,曾經擔任高官、掌握大權,在卸下風光的職銜後,有後輩搭乘飛機過去探望,讓他非常感動。呆公於1995年在睡夢中辭世,我特別去澎湖悼念,並在他的房子裡寫下〈趙二呆的藝術〉這篇長文,紀念我們這段難能可貴的忘年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