髻鬃花

2020-11-02
作家
葉國居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對於黑夜的形成,始終有一種模糊的概念在我的心中凝聚,它,與人確有某種程度的關聯。

 

在每一個烈陽如漿的白日裡,祖母在田畝中佝僂耕種,在每一節翻土、播種、除草、施肥的動作間,揮汗如雨。強大的日光,攫取祖母髪中的黑色素與汗水蘸成墨汁下嚥,經過時間的消化后排泄出來,叫做黑夜。

 

濃稠的黑夜在暗中默默的成長,流淌於小溪庭院,穀倉柴坊、豬舍雞寮,並不斷的擴張向田畝間的菜圃和水塘。夜色如墨,團團緊緊的包圍村莊,但它卻鎮不住祖母的雙腳,她背負著浩大的夜色,如同白日頂著烈陽,仍不斷的在田畝間穿梭,在豬舍雞寮間忙碌著。

 

對於我們小孩而言,鄉下的黑夜充滿著神靈鬼魅的氛圍。一入黑夜,便不敢大聲言語,不敢遠離住宅的四周,這是黑夜懾人的力量。但是,你一定很難想像,對於黑夜,我竟然沒有絲毫畏懼的感覺,因為我老早就發現了夜的繽紛和熱鬧,笑臉的月光穿過濃密的樹林,我在其中感覺大樹正在拉拔成長;溪水的唱遊伴著夜蟲唧唧,我在庭前微弱的燈泡下看著飛蛾翩翩起舞。除了這些外,還能騷動寧靜與黑夜的,便是祖母髮間流動的白光和她密集的咳嗽聲了!

 

就我有記憶之始,祖母的頭髪並非全白,大抵是黑白相摻的,到底是什麼時候,黑色素從她的髮中消耗、蒸散,我便全然不知了。記得我在念小學五年級時,一天,中午從學校回來吃午餐,在竹筷起落之間,發現在碗飯中夾雑著一根長髪,半截如霜、半根如墨,等到下午放學用晚餐時,再發現菜中的髮絲,便已通根如霜。

 

小時候的我並不懂事,屢屢發現飯菜間的髪絲,不管黑白,我總會先對祖母抱怨一番,卻從不關心黑與白所象徵的意義,我對祖母的白髮沒有任何的戒懼,就如

同黑夜在我的心中不設防是一樣的,它不停的占據我和祖母相處的時間,我卻沒有一點警覺。祖母這一輩的客家村婦,習慣將長髮緊束成圓圓的髪髻,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兒,我把它取名為「髻鬃花」。童年時我總是尾隨著這朵花到田園,它流著汗水的花香,隨著祖母年歲的增長,越來越白越像個花兒。越老越開花。

 

一回,中午用餐時,我發現菜中有幾隻螞蟻,打開湯鍋,竟發現成群的蟻屍,我一下子氣急敗壞的向祖母大聲的說道:不煮頭髪,換煮螞蟻了?

 

「螞蟻不會吃壞人的。」祖母怯怯的趨前安慰著我,也不知要再說些什麼。

「那晚上就煮螞蟻吃好了!」我在盛怒中擱下飯碗,逕自往外頭衝去。

 

夕陽下山,我才踩著步伐回家,一進家門,發現祖母不在家中炊飯,飢腸轆轆,心中有些著急,卻驚然的發現一輪白霜霜的月,在廚房窗邊晃悠悠的動著。我趨前一看,祖母弓身在窗邊,端著一鍋豬油盆,利用逐漸流失的天光,正在挑撿油盆中的蟻屍,不時的將沾滿油漬的手指伸進嘴裡舔乾,似乎深怕丁點兒的油脂浪費了。眼看天就快黑了,她的動作顯得有些慌忙。我悄悄的走近祖母的背后,發現她的頭就如同望日之月,像是由許多許多花朵簇擁而成的花束,在每一根的髮

絲之間,流著暖暖的光汁,彷佛在一個下午之間,祖母的頭髪徹底的變白,究竟整個下午,祖母做些什麽事了?竟然讓烈日如此狠毒的吞盡她髪中的黑色素,我正納悶的想著。

 

「回來了!」祖母發現我回家了,高興的向我說道:「晚上的飯菜不會有螞蟻了,我在這兒挑了整個下午,一定夠乾淨的。」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再看到她被憂慮拉扯陷落的雙頰,眼睛已是灰濛濛的一片。

 

穿過廚房窗邊的那道陽光真的毒辣!

 

那晚的夜色好濃好濃,將我和祖母密密緊緊的包裹在一起,感覺厚實而溫暖。和祖母躺在同一張床上,徹夜沒有入眠。淚光一直留連在祖母頭上的髻鬃花和蒸散的黑色素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