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生命與書寫——評佐藤春夫《晶子曼陀羅》

2021-02-01
作家
楊淇竹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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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林水福出版翻譯著作《晶子曼陀羅》,此集結了佐藤春夫(1892~1964)創作精選,以往只停留在他書寫台灣的〈女誡扇綺譚〉、〈魔鳥〉、〈霧社〉等短篇,此譯本將揭開讀者從未探索到的短篇小說視域。選集除有收錄佐藤春夫多篇代表作,如〈李太白〉、〈田園的憂鬱〉或是《殉情詩集》部分篇章,也聚焦在他與谷崎潤一郎(1886~1965)之間的讓妻恩怨。其中較特殊的自傳色彩〈晶子曼陀羅〉(同書名),試圖將與謝野晶子(1878~1942)創作生命,勾勒展現,細膩動人表達出晶子的女性前衛思想。佐藤寫女性,同樣谷崎也曾以身邊女性作為小說原型,在《細雪》開展出蒔岡家族四姊妹的故事,把不同性格與命運的女人連結日本昭和時代的氛圍,小說用大量的敘述呈現,無論在人物行動或是對白,均刻意還原其時代背景;而相較於佐藤春夫作品,他側重描繪女性心理之情與愛轉折,沒有鋪設過多時代歷史意義之框架,反而將與謝野晶子內在栩栩如生表現出來。

〈晶子曼陀羅〉前面章節簡短敘述晶子的成長與母親情感深厚,她聰慧伶俐自小幫忙家中經營事業,亦懂得察言觀色,深得父母寵愛。佐藤春夫在鋪設晶子逐漸走入創作的領域,除了有自幼學習古典文學背景之外,她奔放的青春氣息洋溢亂髮中:

現在,像這樣這樣距離日照遠,通風不良的店裡深處,看到大馬路照得白亮亮讓人眩暈的炎天日照,覺得夏天的世界,對自己的煩惱與擔心佯裝不知,毫不吝惜盡情揮灑陽光,不把人當人看待,也覺得痛快。晶子祈願活得像充滿生命力的夏日豔陽。……晶子邊想著,隨意把束髮散亂的鬢髮和額髮往上梳,粗硬的毛髮尤其容易散亂。(頁243)

 

亂髮,並非是隨意出現,而是呼應晶子第一部作品──《亂髮》(みだれ髪)。藉由佐藤春夫的書寫,內在情緒起伏連結外在頭髮的奔放,隱約展現出晶子青春時期複雜的思緒,其引文刻畫晶子心理狀態相當深入,從夏日陽光自由意象,反映在她對現實嚮往的生活。後續,尚有描述到因晶子隨意不拘的髮型而被鎮上人閒言閒語,母親也為此關切。如此不羈性格,無論在晶子的創作或戀愛上,均展現她個人的獨特魅力。《明星》刊出她的短歌後,集結成詩集《亂髮》,由當時晶子愛人與謝野鐵幹(1873~1935)定名:

晶子喜歡這帶諷刺又親切的名字,拿來當歌集名稱。從歌集的題名看來,顯然是晶子給鐵幹的戀愛短歌集,鐵幹把投稿到《明星》的短歌集結而成。儘管修辭有生硬不成熟之處……(頁308)

 

〈晶子曼陀羅〉時常穿插佐藤春夫的評述,以旁觀者的視角(如上引文),觀看晶子生命的發展。此介入式敘事,提供讀者瞭解故事人物之間的關係,與創作出現的背景概述,也能掌握主角晶子從事書寫與其生命之連結。而《亂髮》問世,本身具有的兩項意義:戀愛引發創作的動能與青澀未成熟的語言,透過佐藤春夫的概說獲得掌握。

除了以描述方式側寫晶子前半生,文中亦夾雜其重要的短歌作品,如談及《亂髮》,引述其詩:

未碰觸柔嫩肌膚

豈不寂寞

訴說大道的你(頁309)

 

三行詩文便能把內心的慾望鮮明表露,佐藤春夫接續說明「挑戰觀念性習俗的偽善或形式的態度,正是《亂髮》的特色」(頁309);所以,晶子試圖掙脫傳統家庭保守思想的禁錮,將熱情澎拜情感藉由創作,展現追求愛情的渴望。回顧先前懵懂少女的夏日情懷,此刻,晶子已找到嚮往自由的源頭了。

這段愛情的轉折也在佐藤春夫捕捉晶子私奔前一夜的複雜心境。

晶子前一夜的痛苦更為尤甚,從櫃檯屏風羨慕的望著裡邊茶間,其實是東京的長兄和父母和樂融融聊天的幻影,想到自己明天要離開家,模糊浮現等待著自己的對方影子,淚流不止。這時電話突然響起。……心想明天的買賣關我何事?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自己怎麼回答?晶子腦中一片空白。(頁336)

 

佐藤擅於描繪晶子與家人之間的關係,簡單的人物動作,即可傳達了緊密的家族親情,所以當她決心和與謝野鐵幹同居,離開原生家庭,她的哭泣與痛苦在〈晶子曼陀羅〉變成訴說的核心。同時,對應在短歌的實踐創作上,更能將女性內心私密感情挖掘出來,除了有抒發對父母的感情,她的手足之情,依舊動容。時間來到二次大戰如火如荼開打,晶子為即將出征的弟弟寫下短歌〈你不要死〉,〈晶子曼陀羅〉以臨場方式描摹她的憂愁心境,在燭光暗影中寫下「啊!弟弟呀,我為你哭泣!」(頁361)片段。佐藤春夫抓到晶子抑鬱情緒,他將心境烘托於暗夜的思念時分,透過文字吐露詩人不忍年幼弟弟可能遭遇死亡的激動意識。

此篇小說繼續敘寫兩人婚後相處情況,晶子從原生家庭帶來的濃烈情感,延續在她與孩子之間的親情。婚後與謝野鐵幹留學法國,當時到巴黎探望先生的晶子,內心充滿雀躍,可是就在夫妻相處不久,晶子便開始思念留在日本的七個孩子,她看著巴黎市區穿制服學童聯想起兒子,在觀看懷抱幼女的畫作念起女兒。鐵幹為了讓晶子消除抑鬱,計畫了一趟旅行,走訪歐洲各地,雖然無法達到預期效果,卻讓晶子寫下相當深刻的詩句:「想抓住我手的/孩子們手的幻影/悽慘呼叫母親追過來」(頁423),也傳達濃烈的母子情深。匆匆結束旅程,晶子直接從馬賽搭船回日本。這時候,原本欣喜即將見面的孩子,卻又陷入另一股憂愁,就是離開先生懷抱,處在兩難的矛盾心境,佐藤在行文中插入自己的觀察:「丟下丈夫回孩子那裡,又想念丈夫,割捨不了的女人心」(頁426)。顯然佐藤發現女人心理矛盾,就在無法相聚底下,成為情感投射的缺憾。

透過佐藤春夫筆觸,發現與謝野晶子的深層感情,如此多情詩人的大量短歌作品,〈晶子曼陀羅〉還透露了什麼訊息?文中藉由引述晶子眾多的短歌創作對照她生命歷程去闡釋,其目的即是強調:女性書寫結合了生命歷程,展現豐富多彩。同時,創作往往也是情感催化的生成品,建構在人與人之間的悲歡離合,表達出詩人體悟人生各階段之轉折,促使書寫感動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