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許赫詩集《郵政櫃檯的秋天》

2021-02-01
作家
羅浩原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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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事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許赫這部詩集的第一組詩「年菜」,就是這種感覺,每一首詩都是家常閒聊,瑣碎,但掏心掏肺。從中可以推敲出台灣半世紀以來的家庭、社會演進史,儀式崇拜、親屬制度、物質文明……所有一切盡在閒聊中提供了線索。

許赫是人類學者,但在此處不同的是,他不是博取了「異族」、「他者」的信任,挖掘外人難知的內情,而是採訪自家,外揚人之常情,這或許不是許赫自家,但在台灣的我們讀起來分明就是你家與我家的事情,真心不騙!

所以他的整部詩集以「街譚」、「巷議」、「神話」、「聽說」四個章節標題所構築的「言」字偏旁的宏大敘事結構,也就一層實一層虛地完美呈現了台灣讀者自身及其前輩、後輩,上下五十年的總體生活歷程。

「爐火純青」是一句陳腔濫調,但我想用這個詞來形容許赫這部詩集的語言造詣卻很恰當。許赫這部萬分日常本土、人情深厚的詩集,用的是一種十分中性、現代的語言來表達,就像啪地一聲點燃瓦斯爐,冒出一圈整齊的藍色火焰。

然而這卻是詩人用手工碳爐經年累月燒出來的熾焰,沒有亂跳的黃紅低溫焰般的突兀幻想譬喻,更不會蹦火星與冒燻煙般充斥晦澀的個人僻典,就只是很平淡的藍色火焰。

以許赫這部詩集的第一組詩「年菜」的第一首詩〈榨豬油〉為例,首先聽見的是一位家庭主婦對油的嘟囔。日前頂新製油的前董事長魏應充因先前的黑心油品案,在多年訴訟後判刑5年9個月確定,即將入獄服刑,這首詩雖然讓人聯想到這則震驚台灣社會的食安風暴,但又似乎不僅於此。

若是深入鑽探一下,沙拉油就是黃豆油,若用傳統的壓榨法製油,黃豆的含油率不及花生或芝麻,黃豆油的盛行,是發明了現代化學的萃取法製油,可用化學藥劑將黃豆中90~95%的油脂萃取出來,使得黃豆的製油效率大幅提升。再加上萃取法製程中的脫色、脫臭、脫膠等程序,會去掉製油原料的香味,因此萃取法對著重其原本獨特風味的花生油與芝麻油來說是種損失,而更適用於原本無鮮明風味的黃豆。萃取法製成的黃豆油不但廉價,更因其無味而在烹調時不會搶食材的風味,所以大為盛行。

 許赫詩中所說「家裡從來都用沙拉油/其實蠻困擾的/一下說健康/一下說致癌」,反映了現代食品工業將產品推入家庭日常,取代了傳統農業社會慣用的油,又因商業利益做出一波波以科學研究為包裝的宣傳,要消費者買就說沙拉油健康,要行銷其他更高價的食用油時就說會致癌。而傳統飲食文化中的豬油,則慢慢退縮到逢年過節才會大量使用。

而現代社會也讓傳統的大家庭解體,詩中一句「現在人少了」,不但是回家吃年夜飯的親戚越來越少了,也劍指台灣社會的高齡化、少子化危機。見微知著,榨豬油的分量成為這一切大時代變動的指標。許赫的詩妙就妙在這種「一砂一世界」的選材,或許他也不是精心刻意選的,只是關注這種人人都經歷過卻又漫不經心的或無以名狀的枝微末節,提起來稍稍拉扯一下,令背後整個脈絡微微顫抖了一下罷了。

 

家裡從來都用沙拉油/其實蠻困擾的/一下說健康/一下說致癌/現在人少了/本來豬油要/前幾天就榨了備好/現在可以一大早來做/以前我家死鬼/還在的時候/會添碗飯淋醬油/然後抓一大把豬油渣/攪在一起配紹興酒/整個早上動也不動/窩在沙發看日本摔角

 ──〈年菜:榨豬油〉

 

這首詩最後一段講的分明是在講有線電視的日本Z頻道吧!詩中的家庭主婦回想自己現已死去或不知死到哪裡去的老公,在她準備年菜時捧著豬油渣加醬油拌飯,配著紹興酒,懶散無聊地看摔角節目──可能是亂髮赤膊、筋肉油亮的男子摔角,也可能是濃妝豔抹、緊身衣花俏的女子摔角──這又看似是沒什麼大不了的日常牢騷。

 但要知道豬油渣與紹興酒是香味至濃的庶民美味,充滿了傳統農業社會的小小富足感,而在逢年過節一個人窩在沙發整個早上看電視上誇張的聚眾喧囂、暴力對打的摔角表演,卻是現代社會至為荒寒孤寂的心理狀態,這兩種對比強烈的意像在此對撞,在許赫平淡的筆法下無聲地爆炸!

許赫所用的語言就只是當代台灣標準的國語,文法標準、沒有贅字,只有在很少的情況下加入方言與時下流行語的詞彙,並未在語言詞彙上大動手腳,刻意塑造常民草根的氣氛。這部詩集的語言就是這樣反諷般的近乎無色與冷澈,明明內容充滿了日常歧出的怪念頭與想像,明明語氣充滿了溫情與同理心,但所用的語言就是標準國語:台灣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