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裡的時間——讀朱嘉漢的《裡面的裡面》

2021-02-01
作家
林佑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遺忘是一種記憶方式,毋寧說,遺忘就是一種記憶。關於遺忘,無論是否刻意壓抑,其本身即形塑空白,而空白自身,亦是某種被抹除痕跡的痕跡。尤其,臨近遺忘,身處一重疊位置,即知識體系建構歷史主體,與家族記憶脈絡分支;那或許,在兩相參造後,系譜裡一次次闕漏或沉默所遺留的空白,將是對「追捕者」的持續誘惑。如此,迫使作者鋌而走險,以虛構言說,探究家族記憶裡的巨大遺忘,甚至擴延至國族歷史的,正是其遺忘自身。可以說,一切動能皆源自於此:因為遺忘才能被訴說;因為空白才得以被書寫。

朱嘉漢的《裡面的裡面》共含九章,從首章〈把自己摺疊的男人〉至終章〈遠方的信〉,每章皆撬開某塊記憶的空白:無論是信仔與阿仁、盆與笑、阿寬與子孫,彷彿被言說各自的不能言說──這亦能視為對歷史的不自覺抵抗;無法尋獲適切話語的他們,退而選擇緘默,以製造某種不在場的在場。

以小說語言思考,先指出了他們的不能言說,但要能使空白綻開裂縫,實質訴說遺忘,唯在言說之外另闢語境空間。畢竟,在場的不會是歷史事件,而是書寫者在言說之外的不停訴說。

如此,《裡面的裡面》的角色意象,似乎提前說明了他們的局部缺席,如逃逸、失蹤、透明、不笑、焚燒,諸如種種,意象在開展初始,已表露某種匱乏意涵。閱讀各篇章,又會發現以此匱乏展開的外緣書寫,其敘事不全然向前,較像是在原處凝止;我們可以如是想像,透過虛構起的一位書寫者,以無盡綿延的技藝,穿越層層皮相,是要引領我們,向內向深探勘,以抵達敘事摺痕的內裡,或更裡面的裡面:個人的意識之核。

如信仔進入逃亡時間後,言語的失能,回憶湧現歸返,以及諸多對未來的一切想像;他凝視監獄牢牆,摺疊自己進入意識深底,思考思考本身,思索虛無與命運之大題。阿寬接續信仔,完成痕跡的見證與銷毀,祕密卻將持恆留存,唯因腦裡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阿仁則以透明穿行眾聲喧嘩,並看見了自己的透明。是以,當簡明意象,逐步被打磨成多切面的寶石,折射出過去回憶、當下感受與未來想像時,我們看到的,像是萬花筒般,一次次,一圈圈,不停輪轉,轉出無限流動的繁複景象。

於是,作者引領我們觀測的,或許,是藉言說的穿梭往返,製造動能,鬆脫脈絡時序,曝現緘默之下的瞬閃片刻。尤其,在終章〈遠方的信〉揭曉(然後走進你的故事裡),在將臨作品起始,所代表的,無非就是一種反抗;超越一切沉默的反抗。而能讓他們具備能動性,解離時序脈絡,其關鍵,正是他們背後虛構起的書寫者。

是的,無疑需要有一位書寫者,在一種在自己之外的邊界,啟動敘事,開始言說。這位書寫者──寬的後代子孫,在首章與若干章節中,均已透過某種猜想間接顯影。如此埋置,連結至最後虛構起的一封信:因猜想虛構出的書寫者,虛構出一封「信仔想要虛構一位替他思考,訴說他故事的人」的信。當然,此人即是外圍虛構起一切的書寫者本人──這樣的套疊又被套進更外圍;敘事人自身。或許,這樣如繞口令般,在層層反覆的迴繞裡,說不定其實,最終將回返至一個基本又複雜的命題;亦即,書寫的可能性,或是書寫的再次可能。

無須龐雜推演,僅由最直觀審視,書寫的基礎可能,即是記憶保存。書寫開始得以介入,彷彿書寫「他們」時,「他們」也同時書寫自己。在「他們」的更裡面試圖觀看「他們」,都是對記憶的提取與儲存。特別,是對無意去記憶的記憶來說,這使最外圍的敘事人,在有時,不免也將困惑,如何能「像是從沒有這件事」那樣,以及關於遺忘,將是如何自然生成。或許,我們可以更進一步猜想,當敘事人以文字,摸索,探問,或召喚什麼時,他自己也將被受召,在綴連的綿延記憶裡,與他們(讓他們)一次次久別相遇,同時也展開一場又一場,不存在的對話。在此,「書寫」本身,亦有了再次的可能。可能在於:當他們以遺忘作為抵禦,在歷史洪流僥倖活存;當一切沉默或失語,皆成禁錮自我意念的牢房,書寫,必然是以一字一句,挖鑿無形牆壁,引渡由裂口透進的那一縷溫煦晨光。因此,有那麼一陣片刻,他們被沐浴,顯影,得以被重新看見;由是敘事人藉書寫記憶所提記的,一種超越時間的可能性,將由時間脈絡解封的過去,與此刻趨向的將來,連同他們的集體命運與個人悲喜,鎔鑄在陌生凝視裡,猶如一次又一次的重新觀看。正如本書末章信裡所提及:

 

我想像你,如同我以小小尖針般力氣,緩緩鑿著牆壁,只要不斷折,總有一天會鑿破。透過那個孔,可以看出去世界,可以將紙細卷,投遞到另一個世界裡。

 

或許,也正如書中部分章節,那些沉默一瞬的女性,像寡婦盆,她是如何寬容,承接一切祕密的祕密;像默默守護子女,晚年卻獨守孤寂的潘笑,是如何執念地,逐步抹消自己的任何痕跡。像最後的最後,這些人還在抵禦緩慢的消亡時間,像書寫者,落下最後一字,敘事才正式啟動後,這些人也才像真的,一次次拾撿、組構了散碎的記憶與生命,並以此重新描述起,關於時間裡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