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光女孩的無事下午——讀林薇晨《青檸色時代》

2021-02-01
作家
張瑞芬
關鍵字
活動攝影

2020年底,伴隨著整年的疫情與書市低迷,林薇晨《青檸色時代》撲面而來一抹清新微酸氣息。氧氣系美女,蘋果光暈的臉頰猶有睡痕,像林奕含說的「鴨蛋臉游離於寤寐,像還在床上」。《青檸色時代》裡這些日常微物的放大,失眠賴床、陽台曬衣,睫毛牙線,瀏海耳環,甚至餐廳內場的休息時光,漫漶一地的細碎光影。它沒有想要統整,甚至碎散本身,就自證了散文的「散寫」、「發散」本質,這在近年新人散文集中是極為罕見的。你讀著讀著,彷彿回到思果看花剪韮,雪夜佳趣,或《曉霧里隨筆》的北國裡去,也像梁實秋《雅舍雜文》的莊諧並出,機趣橫生,是一個聰明人跟你分享著心事,但不企圖帶你往哪裡去的熨貼暖意。

說林薇晨《青檸色時代》罕見,或可以近日楊双子《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謝凱特《我媽媽做小姐時陣是文藝少女》、翁禎翊《行星燦爛的時候》,甚至稍早的馬翊航、林佳樺、李筱涵來超級比一比。新人首發,尤其散文,多用童年、性別、族群或身世來確認座標,統整讀者的認知與感情,這也是最快與最有效和讀者拉近距離的方式。「散文就是和讀者談心」(註一),這句思果1980年的名言,說明了談心難有假話,情感的真實或事件的真實都行,即使樸拙一些,火候不到,修辭立其誠,仍是一種作者與讀者互搏感情的方式,這倒不是用契約或倫理來規範的(至於存心的山寨或獎棍,則又另一回事了)。

除了近乎人情,合乎道理,「散文不怕寫小題目,一粒沙裡有宇宙……,不怕淡,只怕太濃」。思果的見解剛好說到《青檸色時代》佳處。林薇晨捨安全路徑不走,這無所用意(主題不明顯),不在乎讀者,走的像是一招險棋,卻自有她的邏輯。她細膩幽微,虛實互生,像年輕版的柯裕棻或黃麗群,只公開了內心的小宇宙,沒有到貼身肉搏的私密尷尬,因為選擇性的暴露細節,也保持了觀看世界的冷靜自持。花來衫裡,影落池中,讓人覺得作者還沒講出的,還有很多可以期待,像一道繽紛的泰式沙拉前菜,只是一個精彩的開場,但沒人期待它就是全部了。

是新鮮初榨,也是曉曙微光,第一本散文集,或許就是搏個氣氛就好。林薇晨《青檸色時代》中的散文長短兼具,集合了《人間福報》「日常速寫」專欄50篇而成。輯一「花苞」; 輯二「身體髮膚」; 輯三「氯氣」; 輯四「檸檬」,前三輯大抵是短文,輯四長些。季節、身體、生活、工作,無非都是煙火人間,讀者只管順著讀下去,自有通幽小徑到達至美之境。書中許多篇章,鼎鼐調和,火候獨具,極適合選入年度文選或飲食文選中。照我看,林薇晨短文寫得比長文更出色,那種蘋果光少女一人無事的下午,〈空白的睡前時分〉、〈氧化〉、〈秋日降雨〉、〈貓與聖誕紅〉、〈疲倦之為物〉、〈冷清的餐廳〉……,不但迭有佳句奇想,亦深得小品文閒適淡遠的逸趣。但小品有小品的缺點,彷彿多一篇少一篇都無所謂,也不撼動整體架構,無心為之,意到筆隨,黃麗群《我與狸奴不出門》就是前兩年這樣的浮光碎金,極優異之作,竟未得到當年度應有的重視,十分可惜。

我其實最早讀林薇晨的一篇文章是〈疲倦之為物〉(更早於她獲2019林榮三文學獎的新詩〈粵語課〉與散文〈水火戰場〉),當時驚為神品。當日同一版面上有詩人以散文同寫青春的疲憊,詩人寫散文,彷彿交流電與直流電亂竄,令人十分疲憊。這才理解好的散文更甚於詩,可以簡約到什麼都沒說,但又是什麼都說了。〈疲倦之為物〉全文言笑晏晏,無一字及於疲倦,可字裡行間像擰得出水的毛巾溼答答,承載著日復一日的勞役。一個泰式餐廳工讀生,日日學切新鮮檸檬薄片,甚至下班到打烊前的超市買了在家中練習,冰箱、浴室、窗台到處擺放,以添清香。一日風災超市未進貨,彷彿家庭作業取消了一般的小確幸,路上遇一女尼,木蘭色袈裟被強風吹得亂顫,「彷彿要撲天蓋地將整個人世包裹起來一般」。見女尼直著身子倔強立在風中,作者不禁自問「人要活到什麼地步才能如此安穩呢?」。

「那晚冰箱第一次缺乏新鮮的檸檬,像日常裡缺乏鬥志。或許是不宜再切了。趴答打開浴室電燈,我發現洗手台上一疊檸檬片,猛然長出厚厚的絨毛,發霉了」。

這真是神展開啊!Bravo!完全發揮了以物逆志的精神。生活裡的瑣細是這樣一點一點侵入骨髓縫隙,令人難有安穩的。最後一筆淡出,鏡頭定格在發霉的檸檬片上,悠悠留下餘韻。林薇晨這種冷靜透徹的韻致,不誇飾,也不張揚,極淡極美。同樣展示在〈貓與聖誕紅〉冬日午後無法觸摸的三花貓柔軟背脊上,或〈半夢半醒之間〉往心裡的冬天沉沉睡去,「醒來的人成為世界的一分子,睡去的人,就暫時從人間退出了,我覺得非常安寧,在靜靜的黑暗的睡眠裡,與這世界一點關係也沒有」。

非常安寧,靜美如詩,或許也是讀者讀這本散文集難得的感受。這個世界能讓人安寧的事情並不多。一碗冰甜的摩摩喳喳,玻璃小碗裡點綴些許椰奶、波羅蜜、紅毛丹、芋珍珠,冰峰淋上七葉蘭糖水,綿的滑的脆的嫩的,色彩溫度氣味聲音全齊了的一座小島,你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青檸色時代》輯四「檸檬」難得呈現了餐廳服務生視角的文學,藍領與白領角色的衝突感,一個這麼多內心小劇場的女侍。你可以想像寫作的人或許在深夜小七懷疑或思索人生,但很少在煙火人間真正忍辱。只聽過人間即煉獄,倒不知吧檯即囹圄。〈泰式旁觀者〉身處飲宴喧嘩,人生百態,一張桌子就是一個人性的劇場,「即使是最普通的日常覓食,這裡面也有一種平安的質地。」「有時候我想,並不是客人來餐廳吃喝,而是客人被餐廳吃喝了」。林薇晨這種旱地拔蔥的手法,又如〈魚的姿態〉一文。生鮮欲烹的魚與回收將扔進廚餘桶的殘餚,「有那麼一個剎那,新的魚同舊的魚打了個照面,四目交接,匆匆錯過彼此,兩者同樣都是早就死了的,並且通過死亡展現生命的意義」,這簡直差堪與蔡珠兒早年《紅燜廚娘》比肩了。

光是看輯四「檸檬」中的〈翻桌記〉、〈神吧檯〉、〈尾牙季節〉、〈水火戰場〉、〈消夜消夜〉這幾篇,熱鬧有餘,讀完卻無餘味,〈新年的氣味〉與〈冷清的餐廳〉倒把這種過於喧囂的孤獨做了完美收場。淡季與歇業時騰出來的時光,百無聊賴,在深夜公園獨自靜坐,或看見客人離席後留下的香檳軟木塞。蘑菇形狀的栓子,在小圓桌上滾來滾去:「那軟木塞放在顯微鏡下可以看見一格一格細胞壁,像密密麻麻的小房間」,裡面貯藏的是白葡萄酒發酵的香氣,以及陽光的靜謐,日常的完美空白。林薇晨擅寫靜,卻以鬧取勝於文學獎,《青檸色時代》展現了一個旁觀者靜靜封印世界心事的能力,才情絕美。

 

註一:思果〈散文的欣賞〉,收入《香港之秋》(大地,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