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白」的溫城——讀陳柏言《溫州街上有什麼?》

2021-02-01
作家
潘怡帆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這將是一部小說集,篇章間互有指涉,形構一幅「看不見的溫州街」畫卷、虛設的地方志;小說中主角並非個人,而是我所在的街道。(陳柏言,頁326)

 

《溫州街上有什麼?》不寫人,寫街。「我想像中的溫州街,應具備某種超越時空的神性」不過「這並不是說,溫州街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敘錄這條街的眾生相」(頁326)。由是設下此作的弔詭難題:一部錄街記事卻無人的小說如何可能?

陳柏言的主角是街,小說家用文字量測,以故事製圖地方志。然而他並非書寫那條亙古不變,隨時可返回的溫州街,不是靜態的文學歷史,卻是刻滿時差與「重點之所不在」的歷史。於是他所書寫的是人人皆可說上一段他/她的溫州街時光,是一再跨越時空走入熟悉又退往陌生的在己(不)在場記憶,是遠看像《清明上河圖》般曲徑分明一覽無遺,近看卻成了虛實交錯古今人物駢肩雜遝的《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假明寫清,寄託另一時空抒今日之情。時空錯置的搭建把諷喻妝點的輕描淡寫,虛構的人物與情境逃離了被現實指認的危機,但也因為去除了框架,才得以讓實質寓意穿越所有時代,昨日與明日恍惚擦肩。這不是任何時代,亦無所不在的鬼影幢幢。

清朝的魍魎被《儒林外史》疊藏在明朝裡,構成非明非清的不存在時空;《溫州街上有什麼?》把個人反摺在李渝邱妙津袁哲生許壽裳所標誌的街道裡,從自殺謀殺的文人風景翻展出壞脾氣麵館、老敗網咖、鍋貼店、熱炒、地下室書店等「看不見的溫州街」。看不見的溫州街沒有喊得出名號的人稱卻熙來攘往,瑣碎而隨即被時光沖刷的蠅頭小事卻是支撐心跳持續搏動的間歇。陳柏言小說裡的人物一律共稱為「白」,白桑、白先生、阿白、小白、白白、白某……,遊走在人物殊異的性格性別性向之間,不同身世卻可以被同名洗白,剛剛才成形的面孔總已陡然抹去,彷彿川劇變臉,另一種性格頃刻交替浮顯。〈采采榮木〉孤寂絕決的白,〈雨在芭蕉裡〉神祕而戲劇化的老白,他們的影子篩落在〈空地〉般冷漠的白老師身上,又鑽入〈寂寞的遊戲〉裡的網宅阿白。在此白非彼白的白與白之間參差映照出作者明著寫人暗中寫街道的「去人化」技法。

披名掛姓的書寫狀似總發生在別人家的溫州街故事,一牆之隔,與己無涉。然而走上街道,誰的足履不是往前再種下新的踏跡,於是個人無法維持個人,他人亦不只是他人,誰都無法置身事外,無法不選擇挑起過去的擔子,無法不用更新的方式深耨歷史。〈采采榮木〉中持續向死去的白追問的「你」,〈空地〉裡的「他」在網上不斷搜尋著死者未知自己將死的「瀕亡的臉」,向老貓索討亡母的訊息,〈雨在芭蕉裡〉與屍體對話的「我」……人人都越出一己之外,向他人靠攏。但這不意味著採取鳥瞰或設立編年來撰寫「客觀中性」的他人歷史,陳柏言說必須要「走進巷道,穿過霧一樣的陽光,感受真正的迷失」(頁325)。唯有迷失以為所是的自己,成為所不是的他人,徘徊在己非己、異與非異之間,模糊了個人的面孔與人稱,才能走進他人生命。

只是,「我們招來的魂魄,永遠不會是那真正的亡者」(頁271),因為「我們」並非亡者(他),就像小說兩度寫孔老師倒地,一次倒地前一次倒地後,然而眾目睽睽的現場除了繪聲繪影卻毫無真相。「看見卻無法越俎代庖」給非事主的「我們」留下位置,使那披掛他人姓氏之地同時積累了沒有留下個人痕跡的痕跡,就像〈湖〉中負責幫白姓外曾祖母記錄故事/遺書的外曾孫「在溫州街的舊厝改過姓氏,變成白家人。他成為了外曾祖母的其中一個分身」(頁92),用書寫詮釋著外曾祖母(異─己)的故事。

陳柏言的「白」氏人物目的不在留下而是抹除臉孔。小說裡的「白」有本地人或來自異鄉,他們互不熟識不同年代,卻被同一棵魚木、事件、鄰居、地方志、建築或貓纏卷成互為關係的親族,使「近親繁殖」同時是最陌異的集合。《追憶似水年華》亦描摹類似的姓氏繼承:「這個姓氏綿延不絕地往下衍續,彷佛有一大群新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或者不如說,就是一個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她不知道死亡, 對改變和傷害我們情感的一切全然無動於衷,千年來由各種不同的女子一代又一代地取代她的職位,而在這些不時消失的女子身上,這個姓氏一再封閉它自遠古以來始終如一的平靜。」親王夫人而非親王,這裡的繼承與其說是單一血統的延續與排他,毋寧更是外族(女子)對純粹血脈的反覆重新洗牌,構成一大群不同卻也是唯一無二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個別人隨著時間凋零,姓氏卻不會死亡且一如既往;然而倘若更加趨近觀看這亙古不變之名,將會看見其中妖嬈異變卻彷彿連著同條血脈,無一可獨立擷取的千萬臉相。由是,陳柏言聚焦的與其說是「那些人,那些事」,毋寧更是由遠古至今的無名者重層疊瓣的時空,宛如九龍城寨的人肉「溫城」。

最後的〈溫城測繪〉無疑是閱讀此作的草蛇灰線,迂迴纏繞的小徑分岔,終於在此篇「我」與(已逝)情人白的回顧對話裡尋獲了指引,看清來時路。敘事者「我」憶起造城之初:「親愛的白,你說:溫城。於是那一天起,就有了一座溫城」(頁303)。白踏查此城,鼓起勇氣扣門多處荒廢老宅,參與里民活動,翻開埋沒溫城腳下的一條條古水道。儘管空宅只有滿樹蟬鳴噪響,流水勾勒出「回到家」的錯覺其實屬於東部濱海小城故鄉,然而隨著白兀自朗讀《淡水廳志》標示出古今對照的地名,一座迥異於時下溫羅汀地區的水道町轟然浮現,敘事者在白面前翻攤九○年代《臺北街道漫遊》則錄下了另一重溫州街光景:「我們都被困在同一只盆子裡」(頁307-308)。差異的時空結構櫛次鱗比地在敘事者與白的溫城地圖(對話錄)裡盛開,「像是一座迷宮,我們花費愈久的時間探索,它就展延出更為寬廣的面貌。而那『寬廣』接近無窮」(頁318)。無窮使溫州街不只是連續均質的線性通道,而是疊床架屋的密集聚落,然而這絕非收集細枝末節的顯微鏡探索,卻近似天文望遠鏡觀測的製圖,那是讓今日之眼親蒞134億年前的異地共在。每一次的探查都在時空維度的交纏中造就了多重的重置,就像小說裡的「白」既已塗色,也是為再上色所預留的空白無色,《溫州街上有什麼?》亦以錄下什麼來等待尚未錄下的一定還有別的什麼。

 

那些無所事事的午後,空蕩閒晃的頂樓,如今看來,都有了一點意義。(頁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