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渣優劣論

2021-01-01
作家
唐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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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永昌

1

鯨向海(1976~)和楊佳嫻(1978~)並轡而行,同為網路世代的領頭人物。其實兩者詩風南轅北轍,在美學上簡直應該勢不兩立。讀者忽驚,他們好得很,倒是以成為神奇寶貝訓練家為目標作修行之旅的我,時常給自己出課題,其中一個是「鯨向海和楊佳嫻,到底誰的詩比較好?」於是便仿李杜優劣論的先例,擬題如此。鯨者當然是向海哥,渣者便是一度以渣妹自稱的楊派玉女了。

世紀之交,現代詩的傳播主力漸漸有些微妙的轉移。老牌詩社還在,新興的校園詩刊也持續興起,但影響力已不如從前。大學裡躍躍欲試的年輕詩人,在BBS詩版上可以找到更多更厲害的同道,並不受限制地張貼自己的作品,經營特定的主題與風格。在近乎沒有守門人(或其功能降到最低)的情況下,同儕之間的評價與讀者的共鳴,便成了主要的鑑別程序。如此一來,年輕詩人社群更加昂揚、自由而蓬勃,但不受矚目而默默消失者也變得更多。

實在說來,傳統紙媒的「確認」作用還是重大的。作為網路崛起的成功案例,即便在起步期,阿鯨與渣妹都不忘向詩刊及報紙投稿。兩人的第一詩集《通緝犯》(2002)與《屏息的文明》(2003)裡的詩作,大多數如此,僅有少數幾首是在網路發表後直接收進來。可以這樣講,網路發表像在唱那卡西,臨場氣氛帶來興奮、掌聲與創意。進入報刊詩選則是進錄音室精心製作,追尋品質的拔高。

個人新聞台的興起,開啟了另一種發表型態。詩人得以收納在紙媒零星發表的成果,輔以新作,展示更完整的創作成果。其中若干愛詩的台長曾串連成「我們這群詩妖」社群,一時頗見聲勢,鯨向海曾指出:

 

在無拘無束的網路上,詩妖的精神在於其擺脫了前輩詩人建構的龐大詩壇的陰影,無需理會某些惡質的傳統威權機制,可從心所欲為自己的詩開天闢地,讓詩創作回歸其純粹與獨立的本質。

 

由此可見,詩妖的取義是相對於神明太多的詩壇,想要跳過繁瑣僵硬的階序與機制,直契詩創作的核心。「從心所欲」是否就能製造出詩的新樣貌呢?當然不是。鯨渣二人都熱衷於閱讀前行代的詩集,這使他們的創作具備良好的根柢,從而有條件更自在地展現個性。

楊佳嫻的「女鯨學園」、鯨向海的「偷鯨向海的賊」這兩個新聞台,像是創新育成中心,製造出他們的第二詩集《精神病院》(2006)與《你的聲音充滿時間》(2006)。僅以第一詩集來比,我主觀以為渣勝於鯨。因為渣妹走得是精緻琢磨的路線,她在22歲(2000)左右就練就了一手好文字,而且功夫大都來自名門正派。而阿鯨走的是比較怪異的雅俗雜陳的路線,善於收納新詞彙、新事詩,放蕩不羈,但語言相對較鬆懈。

但到了第二詩集,整體表現卻是鯨勝過渣了。渣妹的精美路線,當然愈加閃耀,聲情更華麗,思力更蒼勁,但高人再長高個幾公分是不易察覺的。雖然如今我再讀此集,仍覺那裡面天資與功力是可畏的。但這時阿鯨的試驗則有了更顯著豐富的成果,他更能操控自己獨造的主題與風格。凌亂與稚嫩的成分減少了,前人罕見的新詩意與新趣味源源而出,花樣繁多,又能用「精神病院」等核心隱喻把一切創意組織起來。

 

2

在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鯨渣都持續成長,整體成績已超越許多詩人。

詩有超越性,但也有隨時空情境而變化,反映當下情感的性能。我們中學課本裡的新詩,在編選策略上始終有些遲滯,大多停在六十歲以上的詩人:要說呈現詩史上的經典詩篇則不夠精準,要說呈現當代情感知模式的變化則太過保守。最近奇異果版的高中國文第三冊,終於把鯨向海、楊佳嫻的詩收錄進來,這很簡單卻意義非凡。

鯨向海的〈車過東港不老橋〉出自《精神病院》,從這本詩集開始,鯨向海放棄編年而改以主題相繫連,此後一以貫之。把「不老橋」入詩,最有名是夏宇的〈背著你跳舞〉:「背著你不時縱聲大笑/不經意又走過一遍/屏東東港不老橋/再也不能再也不能/我們再也不能一起變老」。夏宇原詩情感較熱烈,在她的作品中近乎特例,鯨詩則較刻意保持冷峻的語調。夏宇這幾句主力在轉喻,但全詩不乏精美的小隱喻,鯨詩也有這種傾向。

全詩共分四段,先舉開頭一段如下:

 

思念如水鳥飛撲微笑寬闊的水灣
又輪到做同一個夢的季節
千里迢迢趕赴不老橋
以黃昏蒙面
以星星作掩護
時間是一個微笑的強盜
 

第一行有好幾種斷句的方法,但大致是以「水鳥──水灣」的頑固聯結來闡明「思念」的樣貌。「做同一個夢」是你我共同還是說我老是如此?這到底是單人旅行還是雙人?是實際到來還是夢中抵達?或可不必有明確的答案。我們只要知道,「趕赴不老橋」近乎儀式,藉由外在行動紓發內在情意。第四、第五行這兩個介詞結構,可以往下繫連也可以往上。它們主要是往下修飾「時間是強盜」的判斷句,但也可以為往前修飾「趕赴不老橋」這個行動。這種「共用」關係是分行而不做標點的現代詩所專擅。

在首段裡,已布置好「思念=水鳥」與「時間=強盜」這兩個隱喻。第二個主要在發展後者,運用的反而是轉喻(接近於聯想)的技術:

 

但現在是另一場大病
當我們變得脆弱
想要回到從前
再次闖入某些夜晚溫暖的瞬間
不要給他機會
不要讓他整理你的行李
時間開始微笑了

 

「現在」與「從前」對比之下,顯然失落良多,所以我們有病而脆弱。偏偏我們難以忘懷那些美好的時光,一旦用力於追憶(闖入某些夜晚溫暖的瞬間),他(時間這個強盜)就有機會捉弄人了。

 

3

楊佳嫻的〈大安〉作於2004年,後來收到第二詩集裡。根據第一段,我們知道說話者與她的戀人,在車聲密布的城市裡尋得一方樹聲祕傳的樂土,像極了愛情。最耐咀嚼的是這句:「城市在我左手/而你在我右肩」,雖是並列結構,但肩高於手,你高於城市。現在我們細看第二段:

  1. 你已領略騎樓為何物

其曲折略遜於我們的愛情
而遠勝過語言

B.   你甘心權充梳子、地圖和大衣
每日穿越綠蓬的陸橋
數度與飛鳥對視
新生而後大安

C.   橫渡草泉,月繫於髮

D.  手緊握成疊架的柴禾
太溫暖的冬季
公園亦微有汗意

 

A句組實際上是對「騎樓」、「愛情」、「語言」三者進行比較。表面上話題焦點在騎樓,但這個意象僅為助攻,真正的關懷在於其他兩端。「你」或許來自他鄉,不熟知台灣特有的建築設計──騎樓,詩人便就地取材,順勢闡明愛情之多襞積,語言之無緩衝。通過一個設計過的流暢句式,悄悄將性質不同的事物與概念拿來比較,從而闡明內在的感受,這招可以稱之為「異類比較法」。

B句組另起一意。陶淵明〈閒情賦〉所述「願在裳而爲帶」等八願,以及楊澤〈1976記事1〉所沉吟的:「瑪麗安,我忽然心痛願意/自己是把最親愛你的梳子」。或親愛,或嚮導,或護衛,這意思我們懂。根據「新生而後大安」,可以推知他們每日穿越的「綠蓬的陸橋」,即是新生和平路口通往大安森林公園的四方型天橋。將地誌與愛情結合,是個好主意。我本人並無「與飛鳥對視」的經驗,但猜想那是在神聖的瞬間才辦得到吧。

新生而後大安,既標記了移動的路徑,也取其字面本身的安樂之意。走進森林公園之後如何呢?答案是C句組的「橫渡草泉,月繫於髮」。這八個字既近乎「以景造境」,用仿文言的句式帶出一種聖潔感,好像差點就要飛起來了。我說它「仿文言」,因為那可能是詩人生造的,並非借用古人成句。這一行既視為上一句組的餘波,亦可視為下一句組的先導,堪稱「橋樑句」。本來八字須合看,但由於並不對仗(余光中亦善用此技,多對仗或排比),因而又可以拆解。C的前半連繫到B,是這樣:「數度與飛鳥對視/新生而後大安/橫渡草泉」,是移動過程的一環。C的後半連繫到D,則是這樣:「月繫於髮/手緊握成疊架的柴禾」,句式為主謂結構,都在描述事物的狀態。

D句組是充滿溫度的。你看過「疊架的柴禾」嗎?舊時鄉野離灶腳不遠處都有一些的。舊時人家自有一套堆疊的方式,但不外乎橫排與縱排交錯而上,沒想到詩人居然被拿這種錯落交雜的形式來比喻情人緊握的手。這個妙喻具有雙重作用:一是形似,聯結了本來無關的事物;一是神似,發現了內在都的類似性。柴裡蘊著火,「汗意」帶出身體感,但卻巧妙地轉移給公園。

 

4

對於成名已久且風格昭朗的兩位詩人,實難計較其高下。以質與量及影響力而言,鯨渣似乎旗鼓相當,但詩學意義不太一樣。他們合起來,立體化了「網路崛起的一代」的詩人形象。阿鯨充分體現網路傳播精神,在詩語上常取於輕俗撩亂的日常,在詩意上則釀製了一代人的青春情懷。渣妹雖行於網路,卻獨唱女高音而不與網民同其腔口,看似抽離於生活之外,卻是更為精密地搬演了內心戲。鯨渣合看,我們便領略到網路媒介不必然導致怎樣的書寫取向,風格是人(而不是媒介)的產物。

鯨詩一般詩行較多,常須連讀數行,詩意才會出來,因他無懼清白的口語。渣詩經常一行即見真章,字詞相碰即見火花,她講求襞積、含蓄與寄託。鯨詩偏重轉喻,悠游無涯岸,延展性較寛廣,能夠觸及當代生活的細節。渣詩強在隱喻,內涵力較強大,善於掘深情感的非常時刻。鯨詩是青春之賦,渣詩是比興,他們都勇於面對肉身,訴說世代感受與時代風華相遭遇的感覺。無論如何,我絕不肯說出「鯨渣一樣強」的結論,那樣就有點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