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聽彌賽亞——讀陳宛茜《我們不在咖啡館》

2021-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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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人在錯誤以前

 都以為自己是對的

      ──王定國

 

讀陳宛茜《我們不在咖啡館》,會有一種感覺,就像在她訪問作家羅蘭時說的──最喜歡聽的一首〈彌賽亞〉,只要我們肯靜靜地聽,必有所啟迪。

《我們不在咖啡館》,也彷若一座森林,是一本無比豐富的智慧之書,此書的智慧來自作者和她採訪的一大長串資深作家和藝術家的名字,他們各個都是睿智的人生解謎者,有時以一兩句話,就能振奮人心,彷彿一盞燈,讓我們少走許多冤枉路,〈在機場寫作〉的羅蘭,她1963年初試啼聲的《羅蘭小語》,就不知幫助過多少曾經徬徨的少年。她在長篇《飄雪的春天》(純文學,1970)裡,也有一句重要的話:「淒厲的災難震撼一時,平靜的災難震撼永遠。」我一直在想,什麼是「平靜的災難」,直到讀完陳宛茜對羅蘭的採訪稿,才懂得那是指「平庸」,作家最受不了「平庸的人生」,而我們讀者也受不了「平庸的作家」。

陳宛茜的訪問稿寫得天寬地闊,融入羅蘭的豁達人生境界,本身就是一篇放在國文教科書中的最佳範文。

這是陳宛茜的第一本書,由於她是大報文教記者出身,本書最初以「作家書房」專欄方式在報上發表,如今出版成書,中間相隔時間長達近二十年,許多文教記者,可能寫了一輩子採訪稿,最後也未出一本書,因「新聞」敵不過時間摧殘,容易消失閱讀價值。陳宛茜深諳此理,所以她出書並非將當年寫的舊稿送到印刷廠,而是澈頭澈尾重寫成一本書,何止「十年磨一劍」,簡直是以畢生之力,投以一役。台大歷史系畢業,歷練二十多年職場經驗,看盡許多「老去的英雄、遲暮的偶像」,如今自己也即將來到人生中途,有了自己的人世閱歷,因此手中的一枝筆,早已利如刀刃,彷若匕首一把,此書中的若干篇章,洞察人生,讓人讀得心驚!

譬如〈用墓碑寫成的民國史〉,歷史中有歷史,故事裡有故事,人物間穿插著人物,層層疊疊,如行走千年森林,我看過影星黎明和章子怡合演的電影《梅蘭芳》,略知一些一代名伶「冬皇」孟小冬的故事,又因身為上海人,小時候也常在客廳裡聽聞母親和阿姨們談當年「白相人」杜月笙的各種傳說,如今透過陳宛茜之筆,娓娓道來,終於清楚,孟小冬後半的人生奇遇,她離開梅蘭芳後,也是京劇名角的閨蜜姚玉蘭見她年過而立找不到歸宿,便搓合她跟自己的夫婿杜月笙共事一夫,晚年,還因杜月笙葬在台灣,姚玉蘭也邀孟小冬來台,死後單獨葬在樹林的淨律寺樂山墓園。

由孟小冬這根線,繼續牽引,這篇精采的文章,又寫出葬在淨律寺裡的其他民國人物,從張大千、于右任、王雲五和他的兩位夫人,還有郎靜山,以及詩人周夢蝶,故事一個接一個說不完,最後竟說起廣元法師闢建樂山公墓的經過,真的是,處處都是民國傳奇──1949年漂泊離散的時代,多少因戰爭逃難來台的遊子,活著,他們要找個安身立命之處,死後仍渴望能為自己選一塊長眠之地。

我來回地讀〈用墓碑寫成的民國史〉,深覺,就此一文,已值回書價。這麼說,似乎又對作者不敬,難道別的篇章不值得讀嗎?

更有幾篇重中之重的文章,如〈下台的身影〉和〈渡不了的巨流河〉,一度還跳過此兩文,主要自認齊邦媛和顧正秋的故事都是我極為熟悉的,齊老師從《書評書目》年代和我結緣,一直到她出版《巨流河》,這些年的來來往往,為她出版養生村日記增訂本《一生中的一生》,而顧正秋從年少時候跟著父母到永樂戲院,看她的京劇,也不停地聽有關她和胡少安、張正芬唱戲的舊事,1997年讀季季為她寫的傳記《休戀逝水》,所以這回很自然地跳過去,總以為自己都知道了,幸虧回過頭來再讀,只恨自己沒有一百雙眼睛,我要繼續讀、讀、讀……人間有這麼多掩蓋著的歷史,古人今人都寫在書裡,白紙黑字印得清清楚楚,可是只要不讀,我就不知道、不清楚,單單齊老師和顧正秋從過去到現在延伸出來一樁樁透過陳宛茜的筆,我才知道的事(郭松齡的孫子郭泰來和張學良的孫子張居信一笑泯恩仇以及顧正秋的「顧式謝幕」和「她一生無言」的故事),我就讀不盡、想不完,但我的閱讀之「恨」,想到齊老師對陳宛茜說:「父親的一生,抱憾終身。但是憾,不是恨」。閱讀之「恨」,怎比得上時代之「憾」!

而陳宛茜《我們不在咖啡館》是一本全書找不到驚嘆號的書,惟我讀時忍不住畫重點,幾乎每個句子都想加上驚嘆號,啊!我像詩人周夢蝶,我們都是老一代的人,常常忍受不了沉重的打擊,想到痛苦往事,就喜歡在句子的結尾加上一個驚嘆號,難怪周夢蝶的詩句,處處看到一個又一個驚嘆號!

首篇〈胡品清的香水〉,也讓我嘖嘖稱奇。陳宛茜不寫胡品清海外歸來尋找第一代老詩人覃子豪的傳說,也不寫晚年在陽明山文大教職員宿舍和年輕空官的耳語,由於當年胡品清是詩人且從法國巴黎歸來,所有關於她的浪漫傳聞,總覺有些像法國女詩人莒哈絲的影子,格外讓人充滿無限想像,陳宛茜書中一字未提,反倒說了許多我們從未聽聞的往事,譬如胡品清父親戰死沙場,少女時代隨奶奶住在杭州庭園深處,以及烽火中逃難,兵荒馬亂的生活仍不忘讀詩而有了自己的人生幻夢。長大後遠嫁異國,成為外交官夫人,進駐曼谷豪宅,重返巴黎後在賽納河畔賃屋而居,不時有華麗的流浪,告別婚姻來到台灣,展開陽明山文化大學法文系的教學生涯。

胡品清住在山上一排粉白小屋,她對去採訪的陳宛茜說,「門口種最多花草的就是我家」,同時她為自己的小屋取名「香水樓」。客廳陳設簡單,一個書櫥,一架打字機,一張書桌與沙發,但臥室景色大不同──床頭擺著琳瑯滿目的香水,堆成一座小山。

在「香水樓」獨居四十年,有了陳宛茜的書,胡品清成為一幅永恆的畫像。

也為書裡的一句話吸引──「我只要看過這個人的書櫥,就知道他的人生故事。」

這是陳宛茜引書中另一位採訪者──九份樂伯的話。

樂伯到底是誰?以我看,他是民間哲人一位,說的每一句大白話,處處都語含機鋒,智慧不輸任何學者專家。

譬如他對小小僅二十坪且開在山路盡頭的二手書店自有一套經營哲學,他說:「我不希望客人是因為燈光好,氣氛佳而買書」,「想看風景,走到外頭就有了。」

樂伯的二手書店,正開在群山萬壑間。

「一座書櫥是一個人的回憶錄。」

此人果然值得陳宛茜追蹤到九份山區採訪,不因為他曾是台北數家連鎖書店的大老闆,而是他哲人式的奇特言行。

比較起來,讀了陳宛茜寫〈沒有書桌的作家〉莊永明(1942~2020)之後──我放心了,不再害怕自己書房之亂,原來世上有比我亂一百倍的書房。莊永明寫了近五十本台灣歷史書籍,不停地買書,且堅守「不扔書」原則,早先買來的桌椅全堆滿了書,變成找不到書桌的書房。寫稿時只好隨便拉張小板凳。

買書速度驚人,莊永明從不上圖書館,所有寫作材料,都靠自己蒐集,買書買不停,家裡任何空出來的「平面」,均為書占領。

至此,莊永明的書房,更貼切地說,是一座「書山」。

成了祖父後的莊永明,當女兒帶著兩個孫兒回來,他居然興奮地讓孫兒在「書山」間大玩捉迷藏。

(這麼有趣的人,當我們偶爾見面,只是彼此點個頭,甚至在「中山堂」一起開會、當評審,隔鄰而坐,仍未互動,我覺得他一派嚴肅。其實我也一樣,很多人和我熟悉後告訴我:一直以為你是嚴肅的人!噯,要讓對方感到親切,多麼不容易。)

另有一篇〈步登公寓作家〉,寫早年台北住在四、五層樓,無電梯老公寓裡的許多作家,如張曉風、王文興、齊老師他們的書房,讀到張曉風四樓陽台那一段,禁不住感覺自己也在故事裡;那時張曉風因在爾雅出了《三弦》(和席慕蓉、愛亞合著),又為爾雅編了「有情四書」──《親親》、《蜜蜜》、《有情人》和《有情天地》,經常送版稅和編輯費給她,每回騎著腳踏車到她家,她憐憫我,騎車騎得汗涔涔,不再讓我辛苦爬上四樓,總是以一根繩子吊著,徐徐降下一個小竹籃,讓我將支票和簽單置入其中,然後緩緩將小竹籃往上吊,取走支票,並在簽收單上簽名,再將竹籃降下來,我取得簽條,快樂騎著車打道回爾雅辦公室,那應該是1984年前後的往事──書好賣,作家領版稅領得快樂,連我這個送版稅的人,也同感快樂無比,啊,那些騎單車的日子,永遠飄走了……

〈步登公寓作家〉,就像一篇考據史,寫1960~1980年間,台灣特殊的建築,有其產生的背景──大陸來的大批移民,意識到反攻無望,將台灣從異鄉變為故鄉,而原先的大批日式房屋老舊,於是政府亦配合民間大量興建無電梯,步行可達的四樓公寓,格式統一,外牆多為二丁掛,家家戶戶,幾乎都是塗著白色線條的紅色大門,是謂「步登公寓」。

全書還有四篇讓我讀得驚叫連連的文章,大俠〈金庸為什麼不寫傳記〉、建築大師〈王大閎的沉默〉、〈張愛玲也有王牌經紀人〉,以及寫當年有「四公子」之一美譽的沈君山〈不許英雄見白頭〉,內容多少都踩了紅線,時代的巧遇、奇遇、偶遇,小說故事的情節,卻真實地發生著,延續著,而「傳奇」在這四篇文章中輪番出現,真刀真槍,奇亦怪哉,當翻雲覆雨似有若無的張愛玲終於遁世離去,偏偏世上又誕生一個和她生死糾纏的宋以朗,多麼難以下筆的題材,而陳宛茜卻能掌控自如,讓你為她捏一把冷汗,是否會寫到有人將她告上法庭,看完全書,最後換得的是讚嘆,讚嘆她拿捏得剛剛好,更讓我覺得這本難以歸類的書,其實是一本「十項全包」,它集報導文學、文學批評、小說、散文、詩於一爐,同時某些篇章也可以視為地誌學和建築文獻,果然是一位出色的新聞記者,能集多重身分於一體,此外,陳宛茜的筆絕非只像老牌作家琦君一味的溫柔敦厚,書中也有若干篇以反諷之筆塗抹人生,那自然更是當前社會的眾生相。當然,回過頭來,仍然讓我想到羅蘭說的〈彌賽亞〉,是的,韓德爾以朗誦調、吟唱調、詠嘆調以及合唱曲連接得天衣無縫,把人生的憂傷歡樂,傳遍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