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與心的勾連──專訪栩栩首部詩集《忐忑》

2021-01-01
作家
吳緯婷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栩栩

「太早出詩集,以後一定會後悔的。」栩栩俏皮輕笑,好似在為自己太晚「出道」開脫,坐在背向窗戶的位置上,光沿著她身體的輪廓,晃晃閃動。

對栩栩名字的印象,似乎也像這樣幽現的光一樣,既陌生又熟悉。高中開始寫作的她,十餘歲即獲台積電青年詩獎,今年(2020)又得到文壇兩個重要肯定:《忐忑》獲周夢蝶詩獎,〈陰翳禮讚〉獲林榮三小品文獎。

看著同期的創作友伴順著「創作-得獎-出版」的進程一個個出書,自己卻有若遺世獨立,不慌不忙:「我寫詩,但對於發表的欲望很低。詩作在幾個同好組成的讀詩會裡分享,得到建議,回來修改、琢磨。這件事是自己的事情,跟發表有時不是那麼強烈的關係。」她在世界之中,又在世界之外,走自己的節奏。

 

事物停留的證據──《忐忑》

《忐忑》詩集的出版,幕後推手或許是作家許菁芳。在2019年一次年末飯局中,許菁芳開啟新年立志的話題。「每個人都講一些很驚人勵志的事情,買房子什麼的,我就說來投投詩獎好了,也看看自己走到哪裡。」栩栩坦白地說,一切都是無心插柳。

年初第一個是周夢蝶詩獎,入圍公布時,栩栩仍後知後覺,經友人郭哲佑詢問:「那本《忐忑》是妳嗎?」才得知消息。「我看一看入圍名單,想這些人都很厲害,那應該就沒我的事了吧。」入圍後她仍一派輕鬆,如同他人之事,直到獲獎名單公布,才驚覺今年將簽約出版,這次是認真的了。

說自己常遊走於不同興趣與知識系統,不僅僅安然待於寫作的栩栩,似乎是在不同事物之中,探測自己的真心。本科及職業是醫學,著迷於社會學、人類學,最近又以兩年時間至政大法學院研讀勞動法,她猶如靈巧的舞者,在不同視角裡切換遊走,深入理論,又盡情享受著抽離旁觀的身分。「對我來說很多事情都很有趣,但過一陣子之後,我就想,這件事是要做一輩子的事情嗎?我願意嗎?然後就開始動搖。但繞了這麼久,寫詩是一件我願意的事情。」栩栩語調輕快地帶過,彷彿特意要舉重若輕──繞了十多年的歲月,來證明寫作是不能挪動的生命核心。

而簽約當下,栩栩亦不如初次出版者洋溢興奮之情,反對主編認真地說:「簽約跟結婚很像,需要合意,但只有合意對一個約是不夠的。簽約是對另一個人負責,對出版社、對詩集、對陌生人的負責。」終於停止猶疑的舞步,推開眼前的門,這本精選自2007年至2020年53首創作的首部詩集,是她儘管忐忑,卻面對自己一路創作、也面對未知讀者最誠實的方式。

 

詩的除魅與萬物的結晶

穿梭於詩與散文的栩栩,為兩種文類快語下了區別:「散文是正面,詩是背面。」她提到喜愛的丹麥畫家哈莫修依(Vilhelm Hammershøi),在白色系透點淡藍色調的房舍內,畫下他的妻子、母親或妹妹身著黑裙的背影,光影在牆上、地板安靜變化,在日常的畫面裡,萃取出詩意的瞬間。「誰在肖像畫中只畫背影呢?但詩就像他的畫一樣,捕捉那樣的氛圍。」栩栩在散文中綿織細節,但在詩裡的她可以藏、可以閃,為讀者描繪輪廓,包藏許多想像及景深。

這樣的「背影」,卻不單純仰賴詩的靈光一閃,歸諸不可被言說的神祕性。栩栩尊重詩「造魂」的傳統,但卻似乎從社會學的脈絡之中,指出在詩裡開拓「除魅」的意義。她信手拈來,舉谷川俊太郎在《定義》提及在詞語誕生之前,物就已經存在了,谷川俊太郎的創作理念,就是接近、刻寫在詞語之先「那物」的真實。顧城的詩對於栩栩,亦是一種除魅,沒有繁複的語言或技法,卻讓人「看清楚」,彷彿初次見到事物的狀態。

而在《忐忑》裡常閃現基督教信仰的意象──「親愛的法利賽人」、「神不害怕新事物」、「讓水變為酒」,身為第一代基督徒的栩栩,在創作裡對於「神」的概念,卻不囿限於信仰解釋範圍。「人類進入啟蒙之後,焦點就不在宗教上,『神』字的意義會被推廣到萬物也好、自然也好、或某種理念也好。不一定是那麼死板的、本來意義的『神』」,對栩栩而言,這是一個談愛的信仰,「你如果信神,聖經講的是祂如何為你成為一個祭物犧牲,愛是一種捨己。如果把詩當成一種祭物、某種結晶的東西,其實也是在處理你跟神之間的關係。那個『神』不是那麼古典意義的神,可能是自然萬物、以及你跟人的關係。」

人以肉身行走世間,與物接觸,與人共感,被觸碰、也被磨損。所有心被震動的剎那,都讓栩栩在文字中,凝煉成對萬物及對他者和好的祭物。

 

創作者的童話──鶴妻公主的豌豆

《忐忑》分為六輯,全本詩集是從「他者」到「我」向內漸進的過程。他者不一定是特定的人,可能是空間、萬物、跟人的交互作用。輯一「有人」,是可明確指涉的外物,慢慢朝你靠近,或者你跟它之間加深認識;輯二「五色石」,以女媧補天的工具,談文學再現的功能,如何經由「文學」這工具來填補空缺;輯三「共振」,描摹人跟外物之間的交互作用,達到相同感知的頻率;輯四「魂兮歸來」含納議題的集結,有藝術、社會時事,也有旅途和異鄉的紀錄,當我們與他者關係愈來愈近,逐漸成為一體時,如何在親近之中彼此凝視;輯五「我們之間」跟輯六「始終耿耿於懷」則有較多情詩的私密書寫。

栩栩看待情詩,可由喜愛的童話故事尋見端倪:「小時候很喜歡《鶴妻》的故事,現在覺得那跟寫作很像,只是她坐在紡織機前面,我坐在電腦前面。把血肉拔下來,織到織物裡面。然後文字如同布匹一樣,會被販賣、被裁切,剪成一段段。尤其是寫情詩,因為你離那感情很近,它就成為你痛苦的織錦。」

鶴妻的布匹華麗而絢爛,但對於栩栩,那美似乎離不開「痛苦」的主題:「另一個喜愛的童話是《公主的豌豆》,我不怕一個題目一寫再寫,很多作者在處理屬於他很私人的問題,比如張愛玲的家庭和愛情。那個使你耿耿於懷的豌豆是什麼?你沒有辦法放下,感到很阿雜(台語)或很雀躍的東西是什麼?對我來說,那顆豌豆可能是『痛苦』吧。」

在醫院任職的栩栩,一再關注身體與精神的痛苦,個人的、以及「人」的痛苦。痛苦既複雜又明確,同時抽象又具象可見。痛苦又非常「屬己」,是無法繼承、無法分割出去的,難以對另一人表明苦痛的狀態。

「藝術創作者就像海女,要下潛到海的深處去打撈珍珠,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栩栩以榮格「海」的比喻,界定寫作是在潛意識(潮間帶)跟集體潛意識(海床)之間,孤獨往返的勞動。

《忐忑》從他者回到自身,在結尾的〈夢中會〉,以介於生死的夢境,再現消逝之地、逝去之物、延續消逝之人的記憶。詩人遊走於礁岩、進入移動的潮間帶,深潛入海,採集「可感而不可知」的感觸,並在離去之前,留予讀者回顧的一瞥──「波浪過去了好久/那夜,有一個窟窿」,像是空缺,又像邀請,讓新的感知從此漫溢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