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仔生活,淡淡仔媠──訪散文作家劉靜娟

2020-12-01
作家
董柏廷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劉靜娟

秋末。午後。台北慶城公園。開放式長型大木桌。淡薄的光線,稀鬆的風。劉靜娟端整坐待,手邊兩枚麵包樹落葉,與一蕾含苞的紅色朱槿,閒逸微微泊在桌的岸緣,等眼前匆匆抵達的人們整頓情緒,展開訪談。

 

★親近自然與樹木的人格特質

「這公園很好,小小的,但鳥禽很多,喜鵲不要說,台灣藍鵲也有出現過。生態多樣,松鼠也不大怕人,而且樹種很多、很漂亮,是我們『拜四食飯團』每周聚會聊天的地方,繪畫老師也曾帶我們來這裡寫生。」她一開口首先交出自己的日常圖景,畫中有樹有雲影有人影穿梭,也有她自得自樂的姿態,讓來人間接透過她的眼光尋覓生活的祕密。

偶然在公園撿拾花顏與落葉,實是因為劉靜娟對美有敏銳知覺,儘管朋友曾戲稱她是「天真無『牙』少女心」。但因為容易感動的個性,才讓她在平凡的生活中,處處寫下有滋有味的小品與散文,將歡樂留存筆下。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劉靜娟愛山愛樹愛自然的一切,多誌草木山水風物。作家子敏讚賞她是樹的散文家。她從小便與樹有深緣。父親經營木材生意,因此木材廠經常得見堆積如丘的原木樹材,能看到剖面的年輪、未清除的木耳與野蕈、聞到檜木香氣,聽著父親從森林裡帶回來的故事,讓她想像聳木高森的雄偉與靜謐。樹的個性、遭遇、為人,從此種在她的心底。也因此,崇敬父親的心意造就崇敬高山古木的心意,因此她愛仰望大樹。

關於樹,她寫過一篇〈寂寞的噪音樹〉,極為生動有趣。在此噪音充斥的文明年代,人們自有對抗噪音的方法與產品,而樹葉能吸音,因此近靠馬路旁的柏油路植滿行道樹,接納人們憎厭的噪音。然而,她細髮心思卻也感草木有情,「葉子稀疏的樹想必比較輕鬆,那些枝葉茂盛的樹該有多心煩氣躁──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聲音躲藏在它身上!」她賦予童話口吻,兼之無奈與愛惜,視樹如友,表露其人的純善,在物質汙染佔滿心靈的現代,仍保有對物我之間的敏銳體察。

 

★喜歡觀賞路人  懂得品味生活

攤展劉靜娟書寫歷史,她早期的散文《載走的和載不走的》、《心底有根絃》、《眼眸深處》、《笑聲如歌》等,其實比幽默先行的,是她纖纖情感的綿密吐露,她從自我出發,情懷如詩,總是極度細緻寫下所感所悟所思,從旅遊、閱讀,到食衣住行育樂都有細膩的觀察與哲理思索,然而,也不僅滿足於小品文的書寫,她亦有能力與企圖經營長篇幅所需要的組織力。

到了晚近,面迎退休生活,漂浮周身的微塵顆粒才得以靜慢落定,看《樂齡,今日關鍵字》與《散步去》兩冊,不免發現多是剪下大塊時光斷面,織成一條綾羅碎錦,也如潑墨畫,在一定的輕巧尺幅裡縱橫,寫朋友寫家人寫厝邊鄰里之間的細事,作品的特點在於,敘述之外,每能在最末,以一句話或一個小段落化解掉前面的處境,無論是哀傷、抑鬱、憤慨、苦澀,總是「轉念」轉得極為自然,信手拈來的幽默卻能不露油腔。

劉靜娟文字細緻樸實,其心眼剔透,愈是白描愈是美,也將情絲透過淺白的文字表述,自有一股澄澈靈明的質感。散文家王鼎鈞說:「寫作者應該感謝芸芸眾生,感謝他遇見、他看到的人。」劉靜娟亦如是想,因而她更愛觀察人間。」

劉靜娟坦然說道,是生活中的人物成全她的作家夢。「我一直有個習慣,看人。不是粗略地看,而是專注地看。」她看社區學校的同學、看馬路上的行人、男人女人小孩眾生收盡她的眼底,即便天天見面的朋友,每次見面,她還是能找出欣賞之處,不僅只是五官的表象之美,更是溢出五官之外的氣質、形象。足見她善觀察細節的本事,才能讓筆下人物總是靈活躍現。

她的生活單純,創作素材沿「布衣生活」來去,菜市場、公園、民生社區等小地方觀察到的紛繁人情與人性,成為作品重要養分。她在此中「采集陽光與閒情」,「心底有根絃」被「如歌的笑聲」反覆撩撥。

 

★結交外國筆友打開心靈視野

劉靜娟下筆注重取材角度,總要能寫出幽默之彩。高商期間,課業壓力不繁重,以她的聰明應付課業綽綽有餘,生活過得輕鬆閒適,也就多看了許多書,做了樂事畢業之後。她從小便喜歡閱讀童書,五年級時,便經常往員林圖書館挖寶,找出《木偶奇遇記》、《小婦人》、《小公子》、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進入商專之後,更是殷勤尋找世界文學名著閱讀,打下很好的文學基礎。商專畢業後在家賦閒,多寫文章也多做閒事,看了不少電影,兼寫電影心得,她也曾經是個追星族,搜集明星照片,並在背面註明出生年月日與配偶名等聽西洋歌劇與西洋歌曲,讓他中學時對於異國特別有憧憬,也因此結交外國筆友。

高二時結交外國筆友,為員林小鎮的女孩打開了一扇視野大窗。當時她的英文老師提供世界比有雜誌,鼓勵同學和外國人通信,既能夠達到練習英文的效果,也得以增廣見聞。一時之間,讓英文課像是聯合國交流一樣,透過信紙交通有無。劉靜娟先後有過瑞典、德國、印度、美國、英國、印尼,義大利筆友。而她印象最深刻的筆友是美國的比爾。比爾是銀行副經理,已婚,有一個女兒,喜歡藝術、電影、閱讀,與劉靜娟的興趣謀和,每每遠洋信件一來,都是七、八張信紙篇幅,也常常寄國外雜誌給在台灣的她,讓他可以窺探外面的世界,吸收更大量的成長養分。加上劉靜娟,求知慾強,且富有好奇心與想像力,這些養分也讓她的作文一向保持好成績,甚至曾經一口氣得到作文、英文朗誦、書法比賽三冠王,儼然校園才女。

 

★隱於市的生活觀察家

因為曩昔的累積與成績,劉靜娟始終筆耕不輟,散文貼其生活而走,更保留當時她身邊的氛圍,毋寧是小市民的生活黃頁,彷彿市井史官。同時,落紙的文字也是她心的稜鏡,映射存於其上的感知與人格特質。日常行住坐臥之間,她隨機瀏覽,彷彿一張捕夢網,不斷在時間光流與人物河道之間,來回篩釋可記憶的有趣成分,「有時只要一個關鍵字就可以鋪展成篇了。」譬如〈今日,妹妹是關鍵字〉寫某日搭公車,撞見一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在公車上聊起自己的家事,透過妹妹所處的城市,開啟話題,更鉅細彌遺描繪起妹妹的年紀、事業、移民荷蘭等事,讓她錯覺有坐在誰家客廳之感。

另一次,也同樣發生在搭公車時,劉靜娟遇上一名上車的阿婆,坐她斜對面、頭毛殕殕(phú,灰)的查埔人馬上起身讓座,但因她的位子離阿婆較近,也就先將位子讓給了阿婆。同車的妹妹看到,要她去坐對面那位先生讓出來的空位,說那先生只是頭髮較白,猶未老。他也笑笑招呼。坐下之後,她心底不自在,但幸好很快又有座位空出來,劉靜娟才連忙將位子還給那位先生。妹妹說她像是大風吹,在車上跑來跑去。頭毛殕殕先生旁邊的老先生見狀,讚美台灣很有人情味,還稱自己已九十一歲,不方便讓位,但那樣子看上去還很硬朗,引起眾人驚呼。他於是掀開帽子證明,現出頭髮稀疏的腦袋,果然有那個年紀了。「回家跟我兒子分享這件事,他打趣回我:『伊哪會欲褪帽仔,敢會當看到年輪?』」

無論是身為副刊編輯的職業女性時期,或退休後的賦閒時光,劉靜娟總是輕安自在,善於調劑生活過日子。問她如何保持正面與陽光念想呢?她說父親的好奇心與母親的幽默多少影響了她,「我爸爸永遠好奇,來台北時,還會特地去參觀中部還沒出現的超級市場,買報紙上寫的『人造肉』回來吃。我媽總笑他:『天頂有梯,伊嘛欲peh(爬)去哩。』」「而媽媽雖然不識字,但會說歌仔戲的故事給我們聽。記得有一年我跟弟弟參加一個文學手足的座談會,我們都提到媽媽無意中給了我們最初的文學啟蒙。我上中學時,媽媽會帶小我十歲的弟弟去看歌仔戲,我非常反對;因為當時的我覺得歌仔戲是沒知識的人看的。那次座談會,我才知道媽媽怕我阻擋,出門前,會叫弟弟先去外面等著;可見那時我有多家婆、多霸道。我媽媽很享受看戲,偶爾和鄰人去鄰村看野台戲,散戲時很晚了,還會搭戲班子的便車回家。戲班團址在員林。說到這,她很幽默地跟我們說:「『我今仔日和皇帝皇后、太監作伙坐車轉來。』」他們都尚未卸裝呢。

 

★我是這樣寫台語文

寫了將近五、六十年華文散文的劉靜娟,因為「後生」在公視的網路「世界台」專欄,將國際新聞翻成台語文,同時放上錄音檔,劉靜娟也聽也讀維持一年,於2016年認真投入台語文書寫。原本夠好的散文創作之上,乍看是轉出新的路,其實是回到根本,以母語出擊,然而不變的是,看待世事的靈動與敏銳心眼。「雖然知道一般人要讀懂台語文不容易,但不發表我又有些遺憾。因此試著投到「聯副」與《自由時報》,後來有幸獲刊,給我很大的鼓勵,便陸續在報上發表台語文。但創作的經驗,並不是偶然,取材跟選題標準,是長期華文創作訓練來的積累。剛開始轉為台語文書寫,先從三百字、五百字試寫,直到後來《文訊》雜誌給我一個專欄,我才有較長篇幅空間可以發揮。」

若嫻熟台語文的讀者,其實若懂得讀出聲來,更能解開字句的謎面,抵達有意思的謎底。但台語文一開始學習都是靠音學而非字面,在初轉為台語文創作時,劉靜娟坦承確實下了好大的工夫,「會講不一定會寫。我是邊寫邊翻字典,還好我寫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對我的腦力很有幫助。寫完後,我會給我兒子校正。台語文有些話很生動有趣,跟華語不一樣。」

出版一本台語冊《驚驚袂著等》後,劉靜娟覺得對自己有交代,還是寫華文輕鬆愉快,但覺得有些短短的東西用台語寫,比較有厚度,那質感也會深一點。近日又再度寫起台語文。「台語文無論是寫或讀,都得經過更細膩的推敲,用字跟意境也會呈現出不同的味道。」

劉靜娟創作很能掌握偶發事件生動部分,她咀嚼再三,適度裁剪,文章因此饒富滋味。不免好奇她的寫作策略為何?但她卻直言,寫作沒有所謂的「策略」,純粹喜歡毫無壓力寫作。「剛開始寫作時,覺得寫小說比較厲害,而且少女情懷保存著浪漫虛幻的想像;所以寫了一些短篇和兩、三萬字的中篇。後來知道自己的局限,覺得平凡人的生活,寫散文更適合。但從此就不寫小說?未必。收在《散步去》書中有些作品也有小說的結構,可視為小小說。它們在報上以『極短篇』、『最短篇』發表時,研究俄國文學的歐茵西教授跟我說它們有契訶夫的味道。這是謬讚,但寫得久,還是需要得到鼓勵,我就牢牢記住了。如今寫的台語極短篇,部分也可視為小小說。」她的取材大多隨機隨興,足以打動他的日常細事,便能援筆成文,「我在聯副曾有一個小品文專欄,就取名為『教室很大』,意思就是處處是教室,可以學習;寫作人都自備偵測器,可以發現適合自己創作的題材。」

如今,劉靜娟依然保持寫作習慣,但一路走來,不曾興起放棄念頭嗎?「寫作在我不是義務,除了偶有編者邀稿,寫不寫完全憑我高興;心中有感,就寫,無感,就不寫。不過基本上,我還是喜歡寫,清晨起來,常常寫一點札記,甚至一口氣寫好兩、三千字的草稿。可能有灰心有沮喪的時候,但沒有『放棄』的問題。」她笑著說。「一次,隔很久沒寫,和廖玉蕙談到好沒意思,寫得不如人,發表的園地愈來愈少,寫作到底有什麼意義。她的回答讓我印象深刻:『我們藉寫作安身立命。』想想也是,寫作是我比較擅長的,再說,我寫故我在。」

另有一回,同學相聚聊天,一個向來講話不轉彎的同學定定地看著劉靜娟,認真跟她說:「靜娟,還好你會寫文章,不然我會認定你很笨。」旁邊兩個同學(居然)也附和!「這句話我也記住了,為了掩蓋/淡化自己的笨,寫作無疑是必要的。」她好脾氣,並不高聲反駁,而是貞靜地以創作回應,替自己扳回一城。

 

編輯往事與寫作進行式

曾任《台灣新生報》副刊主編的劉靜娟,在編輯枱工作三十多年,不厭倦嗎?她回憶道,後來是習慣了,因而一坐三十多年。「不過,編副刋對我來說,比別的工作有趣得多,喜歡閱讀的人可以結合工作和興趣,是福氣。收到好作品,發掘了新人,有人來稱讚好文章,更可以開心一整天。早年平面媒體受到的重視,不是今日的情況可以比的。」

不過真正細究,職場路漫漫,依然有遭逢職業倦怠的瓶頸時刻,劉靜娟也不諱言自己曾幾次興起不如歸去的念頭。「孩子缺人照顧時,懷疑工作的意義時,因為行政工作,比如為同仁打考績而煩躁不堪時,都認真評估過辭職在家的可行性。但孩子慢慢長大,就習慣性地做下去了。但有一年,預先編好了幾個版,後續工作處理好,便堅定地丟出辭呈,請了假去旅行。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完全是陌生人的旅行團,到印度、尼泊爾。個性單純,旅行又讓人快樂,那十來天,我和三名比我年輕的女子變成很契合的朋友,結伴購物,同住一艘船屋,一起在湖邊騎車。回到台北,長官堅持不答應我辭,好話說了半天,我左思右想兩日後,還是回到多年來習慣的生活軌道;直到2000年報社民營化,才終於退休。我的青春年華献給《新生報》,相對的,我在那兒成長成熟,收穫滿滿,心存感恩。」

在寫了這麼多「人人意中所有,而筆下所無」的淡景閒情,而又滿是韻致的散文,到底文學於劉靜娟,創作的核心是什麼呢?她說明,無論是編輯副刊時候,或是書寫華文乃至台語文創作,面對文字首先強調「文章要真」。繼而,才要尋找「營養」與「趣味」,「如果不能兩者得兼至少要有趣。有些文章太過注重營養,反而顯得乏味,但趣味卻是可以包涵營養的。」

訪談結束前,劉靜娟輕輕擎起手上的麵包樹葉與朱槿花蕾,細品紋理後,隨之放回土壤,微笑地說:「我已得到它們的美了,就讓它們歸於塵土,繼續滋養大地。」一切隨遇而安的姿態,不忮不求的心境,貼切符合她名字給人的印象,而她文文仔生活,淡淡仔媠的情調,或也是其文與人總泛起安定以及暖適氣質的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