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折下的光譜:20年台灣詩人及作品觀察

2020-12-01
作家
鴻鴻
活動攝影
文訊編輯部

今天,五位詩人受邀坐在一起,要選出20本能代表二十一世紀前二十年的台灣詩集。這情景,讓我想到柏拉圖的《饗宴》,一群希臘哲人、辯士、醫生、劇作家共聚一堂,討論起什麼是愛情。談起愛,當然言人人殊,何況席間還有人醉酒、有人打嗝,幸好他們無須取得共識。不幸卻也有趣的是,我們對詩的看法各有偏向,卻必須取得共識。我們手頭有一份52本的清單,而這份清單,係由三位詩人從將近五百本書單中,未經討論地投票篩選而來。但五位決選者還有權提名,每人至多兩本。

既然是20本,我以為就跟文學獎必要分出孰為優勝的遊戲規則不同,而有史觀之必要。不管是今日之域外人士,或幾十年後的台灣讀者,若有人想了解這個時代的寫作風尚、美學標準、乃至社會構造與生活氛圍,這份書單能不能成為可靠的參考?文人常自誇文學比歷史更真實,這份書單有可能跨出文青同溫層,稍稍觸及這所謂的「真實」嗎?

在這樣的提問下,我們的任務,應當就不是拿單一標準來舉出20本「好詩」,而理當展現不同觀點共構一份有意義的光譜,含括主流與邊緣,學院與民間。然而,真正的問題我們無法迴避:詩是聖杯,還是橋樑?是蜂蜜,還是武器?是一項需要捍衛的門類,還是可以不拘形式、得魚忘筌?詩人的首要才調是技藝精湛,還是視野別具?是要轉化優秀傳統,還是開創草莽新局?其任務是沉默的觀察者,還是勇於行動的刺客?一位重要的詩人應當一生懸命,還是只需一語中的?

這些考量,都已遠遠超乎「選出一本好詩集」之外,然而在衡量的天秤上,都起著牽一髮動全身的取捨與輕重拿捏。在愛的饗宴裡,沒有人能談過各種不可能的戀愛才來說愛;同樣的,在詩的饗宴裡,也沒有人能精讀20年來所有詩集,才來論詩。因此各自喜好的強度、說服的力度,往往成為決定如何彼此互補的關鍵。其結果,竟有約四分之一的得主,是由決選評審另行提名產生,甚至有些還不在初選的近五百本書單當中。可見詩無達詁,而讀詩者的個人意見,是可以非常南轅北轍的。

我以為,這20年如果要跟二十世紀作個清楚的界分,或可稱為「後鯨向海時代」。鯨向海崛起於網路,不入社結黨,不宣揚流派,舉重若輕地書寫情慾,與其說是引起眾多追隨者,不如說開啟了個人生活化私密書寫的門徑。而同樣幽默與自由的孫梓評也不遑多讓。鯨向海力薦的隱匿雖然因生年超過門檻,無法入圍本次評選,但她以詩壇新人之姿,成為這個世代「魯蛇詩人」的重要代表,以淺白的語言緩緩提出對世界的提問,撫慰同樣充滿疑問與不滿的人心。

在語言的開拓上,阿芒、廖人、葉覓覓堪稱前鋒。阿芒的身體感、葉覓覓的遊戲實驗性,都有鮮明個人風格,不可能混淆。廖人的《13》是一部結構宏大的「暗黑人間劇場」,語言的伸縮騰挪,令人嘆為觀止。而騷夏,雖非以文字實驗為標的,但她兼容散文、詩與畫的書寫,所開拓出的女性觀點家族史,也刷新了詩壇氣象。

隨著公民社會的邁向成熟,「介入」型的詩人成為這世代的表徵。吳音寧以輕快跳宕的節拍處理農業和自然的議題,迸出擲地有聲的《危崖有花》。羅毓嘉抒情的語調碰撞社運和同志議題,幾本詩集也一路開展出有力的方向。

同志書寫也在日趨開放的社會中發出坦蕩的聲音。當然,寫同志詩的未必是同志,同志詩人也不會只寫同志詩。但無可否認,詩已成為同志社群互相分享心聲的重要媒介。例如葉青身後出版的兩本詩集,可說是情感的傷痕書寫,引起廣大共鳴,也不乏文學上的後進努力學習。

詩人的現實身分逐漸浮上檯面,帶有鮮明階級意識的書寫群也開拓出勞工詩的面向,如沈嘉悅《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恣睢麻利《我們的戒菸失敗》、魏安邑《到下一個周日》、蔣闊宇《好想把你的頭抓去撞牆》、陳昌遠《工作記事》都寫出了被生活格局所拘限的內在風景。倡議「告別好詩」的許赫,卻質精量大地寫出了中年日常的個人生活史詩。

善於思辨的詩人,如蔡仁偉、林蔚昀、瞇、宋尚緯;敏於抒情的詩人,如阿米、任明信、林婉瑜、波戈拉、崔舜華、徐珮芬,都擁有自己的熱情讀者;還有特意實驗以詩敘事的蔡琳森、煮雪的人,拓寬台灣現代詩的新路。還有在詩與藝術間跨界的游書珣、潘家欣,帶來不同的感性抒發方式。

台灣現代詩的優異傳承,到了二十一世紀,面臨重大轉化。明顯可見的是,余光中、鄭愁予的中式抒情,洛夫的意象美學,周夢蝶的禪意,這些曾經引起風潮的名門正宗,新一代的門徒逐漸稀微。反而楊牧的影響歷久不歇,他的中西學養、語言探索、情景交融的美感經驗,分別引領著各有懷抱的詩人前行。楊佳嫻、林達陽、凌性傑、吳岱穎、陳雋弘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幾位。

遺憾的是,新一代原住民的詩集,相對份量不足。倒是具有新住民身分的詩人,更受矚目。馬尼尼為的「恨世媽媽」詩篇抒解了多少坐困婚姻的女性憤懣。移居台灣不久的廖偉棠,由於長年來質量俱豐的詩作不斷在台灣得獎、出版,也與台灣文化界多所互動,早已成為台灣文學的一部分。他移居林口後出版的《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有多篇直接關涉台灣生活。有了他們,台灣文學的圖像更趨完整,也更貼近真實社會的脈動。

脫穎而出的詩人中,最年輕的是曹馭博,他對於當代國際詩人的嫻熟,發展出迥異於同儕的路數。鋒利如刀的句子,展現了強大的後座力。這樣的詩人,帶給我們更多未來的想像空間。

這是我個人對於這份名單(及其遺珠)的解讀。我相信其他詩人對「詩質」會有不同的看法。如果20年後(或許無須那麼久),證明我們是錯的,那麼也許我們已來到一個更令人興奮的年代。我會樂意傾聽另一場《饗宴》,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