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中拋出的憂思與抒情──評介宇文正《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

2020-06-01
作家
須文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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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代詩人宇文正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充滿了時代的憂思,生活的體悟,親情的美好以及未來的想像,詩集名字與馮至著名的《十四行集》中的著名詩篇:「從一片氾濫無形的水裏,/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看,在秋風裏飄揚的風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還有個奔向遠方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可說遙遙呼應,宇文正與馮至書寫理念中,詩是在狂風、驟雨、飄雲與時光中,安頓思想與情感,把握難以把握的人事物與情感。

 熟悉宇文正小說、散文與編輯成就的讀者,一定會質疑她能列入「新世代詩人」的行列嗎?

法國社會學家皮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在《藝術的法則》(Les règles de l'art- genèse et structure du champ littéraire)一書中,就反對以作家的出生年,以簡單的人口統計與歸納方法,將年齡接近的作家納入同一世代。布赫迪厄提醒文學史的研究者,應當重視作家書寫的風格、寫作與出版的年代,綜合比對同一時代其他作家書寫的美學思潮與特色,加以分析與判斷。《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中,大量作品寫於近期,作者坦言寫詩的衝動源於對抗寫作衝動流失的恐慌:「這兩年,在忙碌裡,在煩亂裡,在對這個世界、所處的社會感到悲傷的心情裡,而自己創作的慾望像荷爾蒙般恐怖地流失,我想著,也許我的寫作生命就要結束了。」於是在旅遊、潛水、家庭、讀報、文化事件中次第展演出新穎的主題,時髦與新穎的意象,乃至較為清淺與平鋪直敘的詩行,都貼近網路世代的風格,也成為讀者閱讀時不妨特意留心的特色。

目前湧現關於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的推介與評論,多半著眼於她創作的靈巧、溫暖與直擊人心,例如唐捐指出宇文正「文字能在靈光一閃之際扣觸生活的意趣」;許悔之描述「宇文正的詩,把陽光、春花、銀杏……織為一衣,抵抗了世界之寒冷」;或如凌性傑強調「那是一種最溫柔的直覺感受,美成為了最安靜的撞擊,詩讓心與心之間沒有距離。」;就如近年來最強調社會寫實與抵抗的鴻鴻也強調「彷彿一個具有佛心的少女在玩耍,讓人樂意迎接她濺起的水花。」完全無視於宇文正這本詩集中抗拒時局中文化的單一、壓迫與毀壞,提出沉重的呼籲。我希望透過這篇書評,提出不同的觀點、詮釋與閱讀策略,以期進一步理解宇文正的詩與思。

宇文正詩集中,〈暴雨中〉與〈2018晚秋的晨禱〉兩首詩,充分展現出她詩言志的姿態與關懷。在〈暴雨中〉一詩,先描寫一個拖著行李箱的女子,在暴雨中走出地鐵,走向城市中擁擠的人群,任憑暴雨擊打她的病軀與傷感,就在宛如情詩的傷感氛圍中,詩人聲調一轉:

 

寫下過濃烈的愛

信任

深摯的祝福

致情人

致未來的孩子

未來的孩子們

米白洋裝的那個夏天已經發黃了呀

 (風乎舞雩詠而歸 她輕輕沉吟……)

人們看著她

疑似牽著一隻隱形的狗

在暴雨中與人群逆向而行

 

原來女子堅守的情感是美好文化的原型,嚮往《論語.先進》中刻畫的美好論學言志的場景,曾點深得孔夫子心意的憧憬:「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而類此青春時代沉吟再三的理想境界,在現實生活中不斷摧折與毀壞,女子決定「逆向而行」,她反抗的身影應當是宇文正所堅持與驕傲的。更進一步彰顯宇文正關懷的遼闊,可細讀〈2018晚秋的晨禱〉一詩,誠摯與深切的禱告:「誰來阻攔那雙手?/不要任其撕開鳳蝶的翅翼 /不要任其敲裂細薄的蛋殼/不要任其摜碎古老的瓷瓶/不要任其塗沒那天雨粟鬼夜哭的字/不要任其絞斷那行雲高山流水的琴弦」,顯然對於潛藏在經濟開發後的生態破壞,文化工業下粗俗的藝文環境,教育文化政策中遭壓抑的傳統文化,她拋出了挑戰權力與主流的話語結構,期待以詩攔阻美好的消亡。

宇文正也敏銳地反擊網路霸凌(cyber bullying)與主流文化威權,以〈已經戴上口罩很久了〉一詩,為看不慣當代重視網路聲量與單一觀念者解悶。多數人在網路上,為了避免爭論與撻伐,於是戴上口罩,「隔絕異種菌株/沉默」,當失去多元的意見,愈來愈多單向度的人出現,如同赫伯特.馬庫色(Herbert Marcuse)所描述:「思想和行為模式在多大程度上對應於既有的現實,他們就在多大程度上表現出一種對維護事實虛假秩序作出回應和貢獻的虛假意識。而這種虛假意識已經體現在流行的技術裝置之中,而流行的技術裝置又反過來再生產這些虛假意識。」詩人提醒讀者要留意「風行草偃」是一大傷害,她以三行短句示警:

 

草尖迎向割草機

晶璧露珠

迸碎

 

一旦各種萌發的創新、異議與機鋒都遭到刪刈,我們所失去不僅僅是這些意見,還有更多映照真理的心靈。

宇文正也在詩集中關注勞殤,2017年4月30日全聯員工羅玉芬於23點半下班,返家時已經是勞工節的清晨,休息不到七小時後,復於七點整打卡上班,15分鐘後因為腦溢血倒臥店中,送醫後宣告不治,此一勞動權益爭訟,是否為「職災」?纏訟多年,令人心酸。〈一頁薄霜──致羅玉芬女士〉一詩,把場景放在亡者靈堂前,猝逝者不知自己已然往生,看著供桌上「即將到期的蝦」,「不知道自己也將到期」,在時光無情飛逝,天地無情的見證下,亡靈呼喊:

 

媽媽,我好冷!

那一瞬

妳恍惚看見佛的眼淚

結了冰。

 

這一聲冷,讓人心痛與落淚,也展現了詩人深厚的人道關懷。

宇文正的詩中充滿思想,來自生活的輕盈固然可喜,就算是控訴現實的詩篇也不流於口號與謾罵,她能提煉現實為寓言,展現虛構書寫,還原事件衝突本質的本領,如〈海王星書簡〉一詩就能把當天政客反覆的新聞事件,書寫成科幻敘事,將輿論轉為冥王星氮冰的強風,又道出風力抵不過更大的迫害:

 

月亮說為了光可以綁架太陽

玫瑰說為種子合該綁架蝴蝶

夏天綁架春天

黑煙綁架天空

我以為我擁有太陽系最強大的風

吹不散可疑的霧霾

化不開

凝固的憂傷

 

在絕望中,道出抗議,因為有所節制,讓詩篇趨向永恆,成為抗議政治人物失去誠信,破壞生態,缺乏正義的反抗高音。

宇文正的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中,固然不缺乏輕靈、美好與溫暖的詩篇,但最動人的作品卻是暴風雨中拋出的憂思與抒情,我珍惜詩人相信青年與夢想的金句,在〈夢的夢次方〉中,她歌吟:

 

你們的身體其實並沒有懸絲

翅膀有最自由的引擎即使

曾錯過芬芳的玫瑰

我們停佇山之巔飲水

深呼吸

漫步

為了下一趟飛行

 

是的,只要有夢想,有青春,得奪回自主性,相信台灣的文化依舊充滿了更多美好的飛行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