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成為時間的時候──讀《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

2020-06-01
作家
朱嘉漢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正如尼采所說,憎恨的對象是時間本身,即對es war的憎恨,對『那曾經是如此』的憎恨。憎恨,極其不願了解未來的過去,而未來的過去也就是過去的未來。」——洪席耶《歷史的形象》

「上帝才知道我是否害怕原子彈把世界摧毀,但至少有一件事我同樣擔憂,那就是國家對整個人類的侵犯。」——貝納德.貝倫森(Bernard Berenson,1865-1959)

 

由小說家胡淑雯、童偉格編選的四冊《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其編排與選錄的方式本身,已經是一種回應。這回應不僅僅是針對某個議題、某段過去、某種文學史的重整需求,而是純粹且堅定的回應「應然的此刻」。

回應,是因為此刻必須回應,必須在此刻回應。猶如童偉格在序的結尾所引的策蘭詩句:「是時候了。」

是什麼時候?是「讓人知道的時候了」,是「石頭要開花了」、「心兒跳得不寧了」。最重要的:是時間成為時間的時候了。

若這四冊的編選是種回應,指涉的必然是時間。不僅是日常可供指認的,我們以為客觀存在的時間(一段年代、曆法鐘錶刻下的時間),而是某種被召喚出來的主體所感知的時間。亦即,若時間終於能成為時間,必然召喚起一種新的感知方式,而這個新,是「重新」:我們在此刻必須迫出的卻依然要(更)細微去覺察的眼睛,去觀看的時間。

於是,(重新)觀看時間,所訴求的絕非在某種不經省思的時空尺度內,單純攤開內容、指認客體(加害者、受害者或罪行、恐懼),將簾幕揭開,將祕密說出,將沉冤洗清,將創傷展示。

更重要的重點,在其形式:簾幕以怎樣方式蓋上(〈黑衣先生傳〉、〈男女關係正常化〉、〈李秋乾覆C.T.情書〉),祕密如何成為祕密且如何發生作用(〈告密者〉、〈玉米田之死〉)、影響話語與行為(〈月印〉、〈老人〉),創傷的回望(〈狄克森片語〉、〈回家〉、〈暮色將至〉)。

所謂白色恐怖所使之噤聲、抹去、蒼白、凹折、殘廢,該去追問與重新審制,去動用所有可能語言訴說與理解,以所有感官去察覺與感受的,不僅是「有哪些?」、「是什麼?」。我們需要更大的方式去質問「如何發生?」、「如何作用?」。

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不只是拔河式的,零和遊戲式的。在更多的情況下,記憶與遺忘不僅是緊緊交纏,且互相吞食,以為是記憶的其實遭遺忘竄改,以為遺忘的其實是記憶的隱隱呼喚,譬如〈賴索〉的內心迷宮。

被遺忘的、無法被言說的,不是實際的內容,而是形式。換言之,那更像是巨大的失語症(如施明正、舞鶴展現在其敘事中),重點在於語言架構的失能。

   因此,文學在此喚出。目的不在於單純的見證,亦非用文學虛構再現真實的過去。乃是文本本身,在某種審慎且專心致志地閱讀中,即「記憶—遺忘」的語言。重要的不僅在於這些小說是說了什麼、描寫什麼,小說並不只是載體或工具,小說本身的呈現就是此「記憶-遺忘」本身。

   不藉由小說說什麼,揭露什麼,小說本身就是說,就是揭露本身。

   如果,小說就是特殊的言說,它也必定更大程度指出了沉默,指出了不可言說(〈虎姑婆〉),無以名之(〈尋找名字〉),無法思考(〈渴死者〉),無法被覺察(〈消失的男性〉)的部分。由言說之外,不能言說之處構成的言說。文學,唯有在其無能之處,消散之處,言語的邊境、認識的極限,才可能發揮其真正價值。畢竟,曾有許多的靈魂,被剝奪的是時間意識,囚困在不被記憶的過去,也阻斷在不被允諾的未來之外,最終,也無法被時間所意識。一轉眼,人生數十載如煙,像是浦島太郎的玉手箱(〈從前有個浦島太郎〉)。如今,我們需要更有意識地去見其不可見,才可能贖回文學當中無論有無意識,卻能讓我們看到的,不可見性是如何的不可見。

正如胡淑雯所說:「書寫是強敘事。閱讀,則是強記憶。」

以台灣「白色恐怖」為經緯,在失語的歷史記憶主體中探勘,文學的可能,須從既有的框架——無論是時代、主題、情節與事件、人物樣板、作者個人經歷——逃逸出去。

《讓過去成為此刻》的選文、分冊,加上兩位編選者的撰文,本身就是重新定義白色恐怖。並非由既有的領域當中去揀選、代表,每一冊的分類——《血的預感》、《眾聲歸來》、《國家從來不請問》、《白色的賦格》——乃是一種回應,以文學之眼,不再將歷史視作一個固定不變的客體。這樣的美學策略的必要性,剔除了編年史的形式,不以作者、寫作、主題的年代而論,在小說的主題也大為拓展且重新定義(或說,在這裡成為一樣的事)白色恐怖勾出的文學可能圖景。時間,就在其框架界定之外,解放成為真正的時間。

過去若能成為此刻,必然的交換、唯一可能的交換,能換取過去的可能性的交換者,正是我們的此刻。包括此刻朝向未來的可能性在內。亦即,過去不再是被封鎖在時間的客體,而在成為此刻的瞬間,過去能夠擁有未來。過去不再靜止,而可以連同我們的當代,一起朝未知發展。

主編之一童偉格曾多次引用學者阮斐娜令人動容的結論:「直到所有的日語教育世代帶著他們最後一縷的殖民地記憶、語言以及詩歌完全辭世為止,否則後殖民時期將不會真正地來臨。」

既是此刻,就不會是別的時刻,如今,確實是時候了。編選也好,研究也好,評論也好,評論的評論也好。閱讀也好,書寫也好,確實是時候了。因為這麼做,不僅是讓過去成為此刻,我們必須這麼做,此刻才會成為真正有可能性的此刻,並敞開於未來。

最後,僅以策蘭的詩句,一起迎接「我們尚未成為時間的時間」(但就在此刻):

總要發生什麼,

總有點事

發生

在高處,在

低處。

總要有點什麼,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