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粼水光別眼看──《當代臺灣詩選》序

2022-06-09
作家
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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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從來都是多變的,如粼粼水光自大河的上游乘波泛泛而來,每段時光總有不同面貌,既映襯天色日月,又視季節氣候雨量而變,一向不會有固定景致。站在兩岸觀景記錄的人站得久了,說法自是不一。

台灣詩壇在華文詩界,應該夠得上是一條漫漫走過風光歲月的大河,台灣詩人在紀弦以下的幾代詩人可算是現代漢詩的重鎮,是1949年以來全球有華人在寫詩的地區中,能以詩自由穿梭其所在時空的,台灣詩人顯然延續性最強、詩運動力最旺盛、詩社詩人輩出,就連對政經社會的批判也是最犀利、跨界活力也是最強悍的。因此每隔一段時期,對此一地區的詩人群做抽樣性的詩選集,其意義就足為作其他華人地區的借鑑、乃至典式。因詩由內容到形式從來都是多變的,粼粼水光倒映的光景更是與時推移,上世紀五、六○年代到七、八○年代,到千禧年,到新世紀又已屆二十載,不同年代詩人展現其當下迥異的時空環境、不同的關懷和胸襟,自是當然。隨此出現一本本風貌迥然有別的所謂《當代台灣新詩選》,也是成章順理。

於此觀點下,由兩位活躍的香港詩人學者來主編一本當代台灣詩選,便成了極可期待的選集。一是他們長期關注台灣新詩發展;二是他們熟稔並交友往返台灣年齡層有別、族群或交集或不交集的詩人群;三是他們長期關注台灣政經社會的變化脈絡;四是他們具有香港燈塔式放眼世界的國際觀;五是他們學養豐富、視野寬闊、也多年正視兩岸四地政經變化。

如此各種詩選的出現,正代表了不同年代、不同地區、不同視野的主編,對台灣現代詩不同的選法。然則已出的選本對後出的總有或多或小的影響,尤其隔著巨大時空,後選者對所選的常難以單獨就每位詩人已出詩集詩選大量閱讀,因此常取捷徑,先參考已出選本,交叉比對,很容易就集中出少數幾位名氣較大所謂「焦點詩人」身上,以其為中心,再搭配其他一些非主要詩人,以形成選本的架構。如此一來,每每不只是詩人,常常連所選的詩作,重複的也比比皆是。

新詩傳承才剛百年,能像南朝梁武帝太子蕭統《昭明文選》一樣「不錄存者」的選本難得一見,何況既標明「當代」則「只錄存者」也似理所當然,秀余二人所選(下稱秀余本)即是。若以之對比2020年出版的九歌版蕭蕭主編的《新世紀20年詩選》(2001∼2020)上下兩厚冊(下稱蕭蕭本),由於年代相當,可觀察出幾項趣事:

一是錄存者或不存者有異:秀余本只錄當代存者,蕭蕭本「既錄存者也錄不存者」,只要所選曾於近二十年內發表即可。

二是「選學觀」不同:秀余本以為「選面對群體,是一種管理的藝術,也是詩學中的『政治課』」、「一本詩選,只要歸屬於詩藝,而非以話語權來取捨,均應予以尊重」,因此秀實強調「詩選的好壞」,端在「選心」,他是「懷著一顆『選心』」在進行,「既為將來『史』的書寫作前期的準備,也為讀者提供讀釋,只引文說「詩歌的好壞語言尤其重要」。因此,此「心」究竟是詩(人)之心或主編之心,此「心」是感動或感悟或感嘆或感傷?需讀者自行體會。但因由香港看台灣,「隔籬」選詩,避免了詩的政治、和掉入「台灣詩壇」「最大的裂痕存在於意識形態」之陷阱中,困擾顯已減至最低。蕭蕭本是以「近二十年年度入選者為選稿門檻」,再斟酌其「創意性、殊異度、影響力」予以薦舉,並以「為歷史刻畫真實軌轍,為詩人與讀者留下精采篇章」作為選材標準。如此秀余本如微服訪查未被挖掘的詩之賢者加以舉薦,蕭蕭本則乃就已知的精英再加篩選。

三是入選名單落差極大:蕭蕭本名單大多在意料之中,計選入60位「新世紀的二十年,重要的六十位詩人」,而秀余本對過往類此傳統選法大表「不同意」、「不滿」、乃至「不信任」,恐也是此選本會出現的最重要原因。秀實說此選集所選甚多是「從來進入不了台灣詩選的詩人」、「具實力卻被人刻意忽略的詩好詩的便利」,他並未對所謂「選心」費詞解人」,他們是「重要的碎片」,能讓「當下的面貌更能完整的呈現」。余境熹則認為「社交之『貧』」,「把一部分好作家摒出了選本的界閾」, 此選集想「提供些『隔籬』的風光」。非常令人驚訝的是由於前述「選學觀」的迥異,一篩已知,一選未知,秀余本所選61人中與蕭蕭本60人重疊的詩人數僅向明、碧果、林煥彰、蕭蕭、蘇紹連、白靈、陳育虹、陳義芝、詹澈、羅智成、向陽、林彧、葉莎、陳克華等14位。自陳克華(1961∼)以後出生的詩人兩選本南轅北轍,沒有一位選的有相同的。即使有14位相同作者入選二集,也沒有一首詩重疊。秀余本等於打破框框,推介了48位「具實力」而被「忽略」的詩人,的確別具眼光,令人刮目相看。

四是女詩人比例差別大:蕭蕭本60人只有12位,女男比例1比5,秀余本所選61人中女性多達21位,竟高至三分之一強,超過已知任何一本台灣詩選集。且除了陳育虹、葉莎兩位重疊外,等於秀余本又多挖出了多達19位女性詩人,很多是網路起家,但因家累出手時已越過青春的新秀,她們對詩作要「通過男人的手」一直心存疙瘩。


陳師道有詩云:「堂因竹柏有,花與歲時闌。欲作終年計,長留別眼看」,要有「別眼」還真不易,秀余二人宛如當年紅樓夢裡的寶玉,對當代眾多女子暗暗寫詩特具同理、深懷暖心,就怕她們是「胎裡的明珠,璞中的美玉」,是「全然不曾雕琢的」的,「非具別眼的人,那裡識認得出」(李漁)?當然,秀余本起心動念即不論男女,確因「有些名字一直懸在斑駁的牆上,有些塵封在抽屜,有些安靜如仲春的蝶,有的聒噪似深秋的蟬」,秀余本皆望能予存真,乃敢大冒不諱,「隔籬」「選心」,就深怕她/他們在江潮還沒閃幾許光芒就淹沒在時光中了。

沒有一本詩選能達完美,秀余本所選亦然,但他們在奔流而來的大江大河旁迷於粼粼水光的刺眼感心,乃另具「別眼」將景致稍加記錄裁選,此等勇壯,令人感佩和感動,期待詩壇及愛詩人多予注目,其餘只能有待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