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錯置人生──序楊明《一個人在島上》

2022-06-08
作家
陳雨航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於小說集《一個人在島上》多數的主角而言,她們(是的,女性)鮮少有對自然的嚮往(大自然都在電視裡),城市才是她們的原鄉。她們原居或新移,順著現實的制約在城市裡辛苦謀職維生,三餐簡樸,逛街多購物少,房子是心中長久的疼痛,狹小的空間逼使她們依賴虛擬真實待考的網路世界,也不無反諷的增強了她們的想像力。

小說集第一篇〈錯置人生〉的主角曾經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不知不覺將它們相互錯置,「不顧南北分處,甚至隔山隔水,拼接成一幅奇異地圖。」對生活感到失落的主角不禁會有如此的天問:「她愛過的人,不記得她。她工作過的電台,也在這座城市消失了,那麼有什麼能證明她的存在?」

〈煙〉裡的滕曉是另一個感到失落的女孩,她「不知道自己幸不幸福,她的工作顯然沒有意義,她的生活貧乏空白,她的情感沒有寄託,她的心靈無處安放,她的未來看不到希望。」焚化爐啟發了她對生命的看法:「原來不用等到那一刻,生命早就暗暗地燃燒,一點一點燒盡, 最後送進爐子的軀體已經不完整。」

時光是生命強大的對手,這些在生活基層掙扎的女性,從花樣年華到三十好幾,不旋踵,人生都滄桑了。

〈窗〉用強力的想像來定義大樓對窗鄰人的生活與關係,等到有機會走入對面的屋宇,獲知真實的狀況完全顛覆先前長久的想像。就這點而言,也是另一種錯置了。

那個篇名的「錯置人生」似乎同時巧妙的暗示了許多並不令人滿意的人生起於「錯置」,或者需要另一個「錯置」以救贖?

〈戴帽子的女孩〉裡的絲珈是個出身環境差又不用功,或者說對應社會的能力比較不理想的女孩,「她的生活是一場惡性循環,但因為已經在循環中,所以她既無法抽身,也不知從何改善⋯⋯」;「也難怪絲珈沉迷上網,虛擬的世界比她擁有的好太多了,即使是假的,她也不在乎⋯⋯」;「她的樂觀與自信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保護機制」。絲珈外觀條件不出色,但她自信,參加選美,上網虛擬更好的自己,希望找到理想的情人,幾番失敗,但最後仍在接近目標中。讀來竟是在哀憐之餘帶著幾絲鼓舞和莫大的喜感。

終究,人是孤獨的,人要接受這種孤獨,要勇於過個人的生活,否則受親情綁架,或者依賴,或者慣性拖延蹉跎,一回頭,歲月早已流逝,人生無法重來。〈她,一個人在島上〉的幾個同名主角們,未必能在人生裡發光發熱,但勇於改變,總也有收穫。結尾所提示的或許是一個可接受的概念:「幸福也許不是你原來想像的那樣,但是,只要不放棄,那依然是幸福。」

兼攻小說與散文的作家楊明,以她生活過的幾個城市為底色,寫就的短篇小說集,有著她閱世的犀利觀察與描述之外,還具有豐富的生活感。生活感首先顯現在她使用的語言,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域,語言就有相異的變化,加上不同的時代,因而具有多重的繽紛;其次,描繪細緻的花草常常出現在各篇,相當程度的放緩情節進展的節奏;吃食是作者的另一個長項,除了是內容的有機部分,她甚至可以引述到茶餐廳的淑世功能:「茶餐廳的低消費,以它寬裕的溫柔包納了社會上的失敗者,它的門檻很低,誰都可以向它討溫柔。」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情境,自己的生命史,那幾乎構成了每一篇小說的背後情節。看得出楊明重視這些小說的魂靈,但她習以掩映在主角們的日常描述裡,一吐露,都讓人吃驚。像〈藍手帕〉裡的愛情情節甚至令人有驚悚之感,但那隱隱然又有讀來令人嘆服的冷酷自許的命運選擇。

與楊明的書緣起於上世紀九○年代,我在當時工作的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小說《雁行千山》和散文集《向日葵海域》。稍後,於世紀之交我重新出版了她父親楊念慈先生五○年代與六○年代初的舊作《廢園舊事》和《黑牛與白蛇》,那是我初中時期讀過念念不忘的長篇小說,尤其是《廢園舊事》氣氛和人物的營建以及情節和高潮的推進,好看之外,還足於作為小說與戲劇的教科書。

離開出版界幾年之後,有一回遇到楊明,她告訴我說她父親在我結束出版事業時曾經試著寫一封信給我,但沒有寫完。

我始終記得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