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姊的宿命與自由──李筱涵《貓蕨漫生掌紋》中徐徐地疼痛書寫

2020-07-01
作家
顏訥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吳翛

筱涵是徐徐地筱涵。見到她的時候總是徐徐地,不緊不慢,但她的從容沒有拖泥帶水慵懶之態,又全無冷淡疏離之感。閃閃的圓眼睛藏在人群裡,人聲嘈雜時不急著發出聲音,偶爾像看進話語的裂隙裡,靈黠地從暗影處看出一些端倪,因而舒開了心,輕輕笑出自己的弧度。

沒有歧出的犄角,即便有,大約也會自己持著剪子細心修整,不讓牠們突起的銳度刮傷了誰,我是這樣想像著筱涵的從容不迫,擅自以為那是根植於因命運善待而有餘裕之人,先天就長在身上的溫煦與得體。因此,初讀她林榮三得獎之作〈童仔仙〉時,字字皆驚心,母女、姊妹間,災難降臨不可抗逆,妹妹生來便有「頗類猿猴」、「腦中語素缺席」的病,母女因陪病而關係糾葛如枯籐纏綑,死去活來。筱涵不避諱去揭露在不是自己選來的血緣、疾病創痛中,長姊如她,其實並不如母。

 

但終究是懷胎十月之故,我輕易越過的那些,卻緊緊牽絆著娘親。

臍帶輸送的情感總比手足體己得多,橫豎跨不過這道檻,像胎膜層層張開一道道幾世因緣的羅網,羅網住母親從現實掉落的心。
                                                    ——〈童仔仙〉

 

是前世的罪孽未償還,以至於今生被網羅成為家人贖罪嗎?長姊筱涵與罕病妹妹纏縛的人間道場,她並不佯裝內心沒有鬥爭與角力。在書寫裡,將曾有的怨懟一一攤開收折,甚至凶險地直探妹妹遭遇意外,自己內心彷彿漠然的那一瞬。當筱涵認命時,一次又一次辨識長姊不如母的差異,讀者反而更在淡然的訴說中,讀到疼痛。

 

哪裡出錯了呢,我們的人生?──〈童仔仙〉

 

無論〈女兒結〉和〈童仔仙〉,外婆與母親皆自動將女人對於「錯」的承擔,視為必須披掛在肩上的原罪,將受苦做為贖罪與償還,甚且還要代際相傳。即便筱涵明白「所有啟蒙都從反抗開始」,然而,現世家族種種苦難終究沒人可以追討,她是看著母親終年勤勤懇懇,求神拜佛的長女,深知所有成人都盡了力,各自在劫難裡浮沉。誰又能真的無辜呢?於是生命無常的答案,就交與因果業報吧。

 

彷彿一切如常,但誰都曉得,一切也非常。──〈童仔仙〉

 

畢竟六歲那一年,命運徹底翻盤。這一生,女孩會獲取,又會卸下很多身分;但是,「特殊兒童的姊姊」,她始終會這樣定義自己。既然勤跑醫院無解,成人冷眼待之是日常,那又何必假裝一切如常?太早做為生死老病的見證者,筱涵用冷筆書寫傷害,但也因為筆冷,拉開觀看距離,在距離裡,我們讀到了更多寬容。《貓蕨漫生掌紋》要辯證探求的,是宿命與意志的摔角論,自由如何能在選擇中可能?然而,徘徊於知識啟蒙與宗教迷信之間,大抵是過早就在非常之境求生,穿越大人世界的冷暖善惡,筱涵比任何人都理解,絕境之中,二者果真能涇渭分明?我特別喜歡〈寺與願〉裡,女孩與外婆牽手爬山,緩緩往佛寺參拜的路程。突然之間,我好像能想像,《貓蕨漫生掌紋》在不同片段中不斷追問,關於人類有沒有自由的巨大哲學議題,始終源於一個女孩繞遠路、攀爬,只為了能更溫柔地理解與趨近,曾經帶給她傷害,卻又始終憂苦的母親的臉。
  於是,知識啟蒙與宗教迷信的矛盾,在幾代女性各自登山的途中,終於寧靜地交會:「為了更好地活著,信念何其重要。」(〈寺與願〉)為了更好地活著,誰都必須保有信念,如此而已。

那麼,筱涵的從容與淡定,也許是長年與生活的窘迫抗衡,接受,共存,在生死的擠壓中長出來的。她是從曇花開謝裡,重新校準活著的時間感的小孩,因而能緩緩渡劫成結。

渡劫成結,書寫錯誤,成為筱涵散文裡對於身分追尋的沖印術。

輯一「女兒結」寫的全是出錯人生:「我思考著錯亂迷途的人生,說一點也許還有人在乎的故事。」(〈膠卷〉)且所有的錯誤,都嚴格地指向自己。

像是不斷低頭去辨認掌紋崎嶇分叉之處,不善廚的女人,無益於家族的廢物,緬甸新住民的味蕾,連當眾打開便當散出的氣味都是錯的。然而,筱涵一一指認自己的難堪時,也總是徐徐地,少去了漫天哭喊的聲量,反倒能返影入深林,使命運的深度在寂靜自省中,澄澈顯像。如〈鹿與山羌〉所造之境:「那裡有鹿,自在奔跑」。筱涵在輯二「人間土壤」,從微物中凝視生死,理解唯有在彼此的時間軸裡成全彼此,興許才有真的自由。

但又是在寂靜之中,過去經受過的疼痛,冤親債主,仍舊不時回魂,木心裸露,發出細響。因此,輯三「緩慢生長」,是決意與創痛共存的寫作者,再一次將鏡頭對向自己,調動焦距。筱涵寫得雖然都關於離開,離開日常,離開工作,離開朋友,離開傷口,還有每月一次剝落的子宮內膜,也都撕扯著離開身體。但或許,所有關於離開的的書寫,都在於不斷意識到自己的離不開,「唯有放逐,才能從遠去的影子裡更清晰看到自己。」(〈蛙與芭蕉〉)

唯有留到最後的人,才能從一次又一次的放逐中,重新看見回家的意義。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魔羯座的女子啊。土象的韌性,讓在寫作裡觀看自我的工程,即使不能免除顛簸,卻總有穩當的手感,校準成令人安心的焦距。

 

持續拉遠的長鏡頭會把太近的畫面重新納入它該有的秩序。對焦,意味著我們必須要減去更多雜蕪枝蔓的東西,更專注去觀看重要的核心。

——〈蛙與芭蕉〉

 

這不是很土象嗎?

所以,閱讀筱涵的第一本散文集《貓蕨漫生掌紋》時,我會經常想起,我們在學術場合遭逢彼此,她從大大的研討會會議廳另一端橫跨過來,長裙蕩起好看的波紋,柔軟的笑容孵著,呼吸裡全無慌亂。對焦,調整,再對焦,寫作者或許會在痛苦顯影的過程中支撐不住,最終潰散。但我相信,即使筱涵這些年來,在寫與不寫之間,走著曲折而緩慢的路;但她始終能保有自己的節奏與信念,如同登山參拜,把路走得恆定,走得悠遠綿長。
 


 

顏訥,1985年生,跨下系寫作者。清華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候選人,研究港、台文學傳播與唐宋詞性別文化空間。創作以散文、評論為主,得過少數文學獎與創作補助。著有散文集《幽魂訥訥》,合著《百年降生:1900-2000臺灣文學故事》

◎李筱涵,台大中文系博士生,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詩、散文與人物專訪稿散見各種報紙文藝副刊與文學雜誌。著有《廖玉蕙老師的經典文學:聽說書人講故事》、散文集《貓蕨漫生掌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