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是一種完成哀悼:訪蘇偉貞

2022-05-08
作家
林徹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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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攝影

一條小東路

在台南小東路頭八○四軍醫院誕生,成長於小東路尾的網寮影劇三村,中年後又回到小東路上成功大學教書的蘇偉貞,人生彷彿都繞著長長的小東路行走。她說自己是幸運的,因緣際會留在出生成長的地方,人生不只是「一條馬路就說完了」,而是根本停格。

同一道門,你出生並離開,人世的第一個地址:小東路15號──蘇偉貞,《租書店的女兒》

像是這幾學期有堂課在成大力行校區生科系館,正是出生的八○四軍醫院舊址,現規畫為台文系館,每回去上課,她都刻意把車停在產房窗下的車位,然後順著小徑去隔幢生科系館。上課時從講堂望出去,有種恍然之情,好像看久了,就會看見自己從那裡被送出來,產房現在是台文系一位老師研究室,她說自己,好幾次都要去敲那研究室門的慾望,告訴對方:「這裡是我真正意義的出生地,我可以永遠待在這裡嗎?」也才發現,這條玫瑰線冥冥中早就開始有意識的埋下了。

《紅顏已老》開篇寫的就是離家多年的章惜出了台鐵,順著小東路回家,之後情節台南重點多半圍繞小東路底的老家和成大校園展開。可是小說中的章惜從來沒有適應外地生活,但也不知道該待在哪裡?蘇偉貞坦言自己的狀況其實也一樣,若從這個角度去思考,《紅顏已老》根本是本預言之書。

台南,就那樣,也繁盛了些,也還叫人猛抽一下,是離開過沒有?──蘇偉貞,《紅顏已老》

現在的生活狀態,處於「不想動」時期,回了台北不想回台南,在台南老拖著回台北行程。北上南下,都用「回」這個字。但若用「回歸」、「後故鄉」這樣的延伸詞來談則稍顯不安,可能這些詞背後隱含著「懷舊」之感。表面上看,蘇偉貞認為自己歷經了軍校、軍旅、《聯合報》生涯,這樣多層次的生命經驗,是很難得的,但同時這些多層生活年輪越擴越大,也才令人覺時間就這麼過去了,而自己似乎還停留在《紅顏已老》那個狀態裡,或許當時還不需要面對「懷舊」,只要很自然的生活著,不必立刻決定要待在哪裡,也才明白現在這狀況,其實就叫,老年。

再寫台南,會是一個國度重建

在離開台南多年後,重返台南時,蘇偉貞在散文集《租書店的女兒》中寫下父親從軍職退役後開的租書店,自己就是在租書店一邊閱讀成長的,書中涵蓋了許多在台南的青春,以及後來物是人非的傷感。她認為《租書店的女兒》也許能算是《紅顏已老》的續篇,同樣是從小東路出發,又再重返,過往父親開設的「日日新書店」就位在小東路底,現今仍常經過舊址,還不時去舊居隔壁二空洪記涼麵店買涼麵,但的確是藉由書寫《租書店的女兒》,彷彿拼圖般把自己拉回台南語境裡,拼出記憶裡的台南。

子午線下,台南久了,以為可以直視且坦然面對共時性遇見未來和過去,何必那麼堅持二分法。──蘇偉貞,〈最遙遠的,台南〉

對她而言,回台南這件事,並不是寫作、人生的分期點,早在寫《離開同方》時台南題材已是個小結束。反而是當下「生活在他方」的感覺,回望「租書店的女兒」時光,緩緩地一層又一層將記憶剝開的過程,讓她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重返以前的台南了, 現在的台南是個「新台南」,而記憶中永遠不滅的是「舊台南」,彼此之間又交錯,熟悉卻也陌生。

因此,她決定不再糾結回不回得了台南這件事了,這一點不重要了,下一步,如果要寫台南,蘇偉貞說:「我想把它當一個國度重建。」草頭書,蘇「現在的我,最想把父親的書店開回來,連店名都取了:草頭書,蘇,這字的組合諧音。」這是蘇偉貞內心的一個微小願望。

蘇家租書店的女兒長大後寫了小說,投稿得了獎,並一路持續地書寫下去,成為作家,以筆寫下父親、人生,以及更多的故事,童年父親所構築的一室書香,成為了創作路上的起點。

對此,蘇偉貞篤定的說:「我很確定,父親的書店打開了我的眼光,讓我知道自己多麼喜歡親近那些書,我從小一放學不是回家而是泡在書店。台南舊書店多,現在我走進二手書店仍然被店裡莫名的氣味、光影吸引,讓我畏懼。」並提起父親的勇敢,從軍職退伍後,為了養家而開了租書店,等到收了書店後已近五十歲,能選擇的工作不多,換過幾份辛苦的體力活的工作,甚至當了大樓管理員。

回想與父親的往事,蘇偉貞有段印象深的記憶,當年父親在永和任職管理員時,曾提及住戶裡有位大哲學學者――黎東方先生,父親說起時充滿尊重的態度,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她不知道父親如何得知黎東方,甚至黎東方家中淘汰的書籍,父親還問她是否需要,並自己選了些書來讀。

「這些迷霧似的畫面情節,反而成為我知道父親是怎麼看待我寫作的底蘊與答案,我寫作初期,和很多作家的家人一樣,我爸也把我所有發表、得獎消息剪報存了一大冊。」開書店的父親成就了作家女兒,租書店女兒的書寫仍持續地展開,父親無論在何方,必定會繼續讀著女兒的文字。

在1980年以〈紅顏已老〉拿到了《聯合報》的中篇小說獎,全家人都一起到頒獎典禮時,蘇偉貞告訴爸爸說:「你這一生在你最落魄的時候,你沒有做錯決定,你開了一間租書店。」從時空回憶將時序拉回此時此刻,如果還能對父親說什麼關於開書店的話,她則會強調父親的魄力與眼光。從已不存在的「日日新」到尚未存在的「草頭書」,是個溫柔的文學延續。

此曾在

在這個世界上,你就愛一種東西,你就在你愛的這個東西裡把自己練到完美,練到無懈可擊。你因此尋得滿足,此外的一切其實無足輕重。就這樣,你變得堅強,足以抵抗不時傾巢而來的寂寞。──劉大任,〈強悍而美麗〉

蘇偉貞引用劉大任談男子網壇傳奇名將皮特.山普拉斯(Pete Sampras)之於網球的一段話,談論關於「就愛一種東西」和人事之間的對照、牽引。

隨著時代的演進與變遷,眷村的樣貌、生態、意義都改變了許多,甚至眷村這樣的空間,早已所剩無幾,而作為外省第二代,在眷村中成長的蘇偉貞,早在許多作品中書寫眷村生活與人們,是記錄也同時是追尋認同。

她坦言:「之前寫眷村,是一種外省人的自覺及身世、經驗,那種存有方式就像蘇格拉底《理想國》的『柏拉圖的洞穴』例舉對生活在穴洞裡的奴隸,投映在洞穴岩壁上的種種幻影是一切的真實,這有些像眷村封閉性狀態。」因而她自認早期筆下的眷村, 無論小說或散文《有緣千里》、《舊愛》、《歲月的聲音》、《離開同方》,多少是幻影,但也代表著一切真實,及至九○年代《離開同方》才大致結束了幻影時期。

而《離開同方》小說裡的角色,如今看起來,她認為那像柏拉圖洞穴的「囚犯」,被封閉在洞穴裡,出不了。小說從奉磊一家在某年燠熱的盛夏九月搬離「同方新村」,直到多年後奉磊抱著母親的骨灰罈回到「同方新村」,所以《離開同方》書名或意義上所謂的「離開」,並非離去,其實是回返,只是回抵的是地理軸線已挪移的同方新村,奉磊最後也留在這個新的家。時序與社會的遷移,使得這個眷村座標不斷變動,「十多年來眷村的改建,像音容宛在『此曾在』的硬寫歷史。」蘇偉貞說。

八○年代是台灣社會動盪時期,政治發展史上有許多重要事件,從眷村外部影響到內部,眷村開始拆建為多層式公寓建築,隨著村消失,村與人的記憶,彷彿即將也隨著磚瓦消失,而蘇偉貞用她的筆攝下眷村記憶。一直到九○年代,外省族群面對的不是「鄉愁」或「土地」的歸屬感,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認同」議題。1987年兩岸開放探親,蘇偉貞發現原來不是每個人都是一座島,一種身體存有的隱喻,與島國情慾騷動思考, 催發了她寫《沉默之島》(1995),看似重啟認同的探討,不過這認同,是以沉默對抗,她用沉默面對整個社會的喧囂。

此後,在新世紀初出的《魔術時刻》(2002),開啟了她的民國之外省人素描。以倒影投影的概念,呈現出一代民國之人的兩地書,她不諱言:「這個題材寫寫停停,軍校眷村出身的背景,放在文化中國的概念下, 那種情感有時是分裂的。」也可以說是灰色地帶。她舉例說明這個灰色地帶,如同劉大任在談朱西甯先生《鐵漿》時期的書寫,認為朱西甯意圖創造一個如福克納想要打造的「約克納帕塔法郡」國度,「一個結合想像與現實屬於他自己的國」,蘇偉貞即是那灰色地帶,那洞穴裡的書寫者。

這些人在原本應該安身立命的地方流浪與衝突,漫無目的遊蕩,失去座標,成為地球永遠的漂浮者,切斷在生命光譜的兩極,恐怖到像無止盡的懲罰。時時刻刻宜乎問:鄉關何處?正是薩依德《鄉關何處》,記錄一個基本上已經失去或被遺忘的世界。──蘇偉貞,〈眷村的盡頭〉,《台灣眷村小說選》

蘇偉貞書寫鄉愁,紀錄消失的時空,當她一面寫著,關於我村與我族,當她還陷在自我的身分認同洞穴中,至親先後落隊,先生2004年過世,父親2008年過世,她認為:「他們就像一支穿越塔里木河、塔克拉瑪干沙漠以東消失在『沙漠中的龐貝』古國樓蘭的流浪隊伍,你的同類。」於是,從悲傷中振作精神提筆寫下《時光隊伍》(2006),主要是希望重塑這支逆時光時代的「我的同類」; 十年後, 再寫《旋轉門》(2016),有些朋友覺得她不該再寫這個題材,她說這就是:「你不懂我的沉默」。

回到「你就愛一種東西」的概念,她提及駱以軍認為寫外省、民國,「是要像沈從文愛著他寫下的每一個人物」才能達到的,她深感同意,要愛,才能寫。

「我也不覺得《魔術時刻》、《時光隊伍》、《旋轉門》寫盡外省人。可是,《魔術時刻》、《時光隊伍》、《旋轉門》把我喜歡的一切留在了屬於他們的時光,那是『最美好的時光』。」蘇偉貞這些以愛為前提,寫下的眷村故事,並不能將此與外省民國史劃上等號,因為這是在愛裡所懷念的「此曾在」,以文字凍結最美好的曾經。

完成哀悼

聊及作家、編輯與教授,甚至是親情倫理上的身分,是否影響創作思考,蘇偉貞從編輯的身分緩緩道來:「從八○年代末到新世紀,我在聯副待了二十年。當編輯,最是提醒自己別看壞作品看俗了眼光,但『伺候』好作家那種自己也貴重起來的感覺是無法取代的,不凡的作家接觸多了,我常有『看不起人』的小心眼。」這種感覺在她進了學院教書後有了轉折,研究所需讀的大量理論,對寫作更是個巨大坎,會令人不知不覺陷進去。需要更清醒的認知,但跨過去,就會是加分,從各個層面來說,她其實「很感激這個身分的適時來到。」無疑創作與研究成為相輔並進的力量。

從閱讀理論逐漸滲透進創作中的狀態,她舉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回應911以降的一系列反恐反猶戰爭迴圈思考,談到:「『受傷害』、『傷害別人』以暴易暴的政治操作惡性循環,暴力使一些人失去生命,會有一次次一年年的哀悼。」而巴特勒並不確定哀悼要到什麼程度才算充分,或者是已完成,她同時提及弗洛伊德也說:「當我們失去某人,其實有時我們並不清楚自己失去了什麼」,從巴特勒到佛洛伊德的論述中,可以發現「完成哀悼」充滿不確定,也不容易。

「不清楚自己失去了什麼」、「哀悼的沒有完成」、「完成哀悼並不容易」這不僅只是讀理論的心得,並使蘇偉貞連結到關於外省人、眷村人、民國人的境遇也是如此。她的公婆丈夫都葬在國軍公墓,每次去祭祀,看著那些牌位,「哀悼的沒有完成」是很真實的感受,她也因此想:「這才是這些族群最大的創傷?而我們誰有力量做些什麼?誰該做?」。

從這些疑問再延伸,她回想以前讀影劇系時,劇本選讀索福克勒斯的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三部曲之首《安提戈涅》,主角安提戈涅是伊底帕斯王之女,伊底帕斯王因殺父娶母生子自我放逐,因此舅舅克瑞翁登基為王,安提戈涅哥哥波湼呂克斯不從,連結外邦抗戰,最終戰死,克瑞翁違反宙斯的旨意,下令不准安葬叛國者波湼呂克斯,安提戈涅認為這違反神意,也不公正跟不道德,因此不顧克瑞翁的禁令,決意要埋葬哥哥波湼呂克斯的屍體。同時拒絕遵守伊底帕斯「對死亡俯首」的咒語,安提戈涅成為女性對抗國家權力的代表,因為她「完成哀悼」。

安提戈涅的「完成哀悼」,如同蘇偉貞寫外省族群,或許在找尋一個「完成哀悼」的可能。她以書寫來「完成哀悼」,如同巴特勒所說,哀悼完成後,才有可能建立新關係,在哀悼之後,走向另一個階段,迎向新的書寫。

與戲劇、電影之互文

對在影劇系主修編劇的蘇偉貞而言,戲劇知識系統是先於小說創作的。關於讀戲劇這件事,她說:「讀影劇系當然從經典讀起,在沒有文學基礎的狀況下,注定吃力,外圍皮毛而已。所以我一向不喜歡名著改編,覺得多餘。倒是後來學到『互文』這詞,有了比較具體的體會。」並舉最近英國連續劇《安妮卡Annika》來說,航道上發生案件敘事往往由經典名著展開,譬如偵詢脖子被繩子纏住淹死的落水案,安妮卡調查案件的視角是從《捕鯨記》船長亞哈追捕白鯨莫比迪克脖子也被繩子纏住展開。這樣的互文性,免除了單一直線敘事的薄弱,豐富了敘事情節。

就小說而言,蘇偉貞喜歡複雜的人物,不過相反地,電影往往有點故事性就足能滿足,可能因為人生和電影比較近親,列舉《羅馬假期》、《北非諜影》、《教父》、《熱情如火》……等不同時代的世路人情,她認為這是:「我還活著的連結。」有時僅僅只一個鏡頭,就足夠撐起一整部電影。談到更多的觀影經驗,她則不愛過於細節的日本片,但對於紀錄片《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又由衷欣賞,她笑說自己的觀影影響還在變化中。

或許是戲劇比文學更早進入創作的世界,蘇偉貞在創作中也展現了多元而豐富的敘事,也有如電影手法的敘事技巧,以及不平面的角色,這些來自那豐富的觀影經驗。

師者

最新的著作《云與樵: 獵影伊比利半島》(2020),是本非打卡旅遊景點的另類旅遊散文,從中可發現蘇偉貞與學生一起旅遊也一同學術,追尋的旅遊景點皆是文豪或藝術家,旅途中學生各個分工合作,與她成為好旅伴,文字間也能窺見她與學生之間的親近的師生情。由此問起關於教書,關於和學生的相處。

蘇偉貞表示最近在幫張永祥師母整理老師的舞台劇著,這件事使她想起過往在軍校,甚至畢業後,都一路受到老師們極大的照顧。關於師生之間,她的感受是:「軍校學生如果不是太離線,和老師建立起的關係就是一輩子的全面的,老師我們稱『教官』,教官結婚學生幫著油漆房子,任何事,學生都可以使喚,老師招呼學生也是全面的,我自己就是受惠者,所以招呼我現在的學生吃好喝好學好,是基本的。我老師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學生。」訪談間能見她關心學生的生涯規畫,像她口中的「教官」那樣,提點著學生無論是人生或學術上的大小問題,也能聽見陪伴在旁的學生提及和她一起喝酒的趣事。

如果還能寫

生命觀究竟會不會影響創作,蘇偉貞並不確定,但她有自己獨特的想法:「早年,我有個奇怪的堅持,就是一輩子的實踐――永遠要做一個有意見的人。我是我自己的反對黨,這真的蠻累的, 近幾年有點『算了』, 但還沒有徹底放棄。」她的自我意見仍然很多,但努力讓自己在一個邏輯思考的基礎上「反對」,所以她筆下的角色,幾乎沒有不掙扎的。

沒有人可以對未來十足確定,蘇偉貞亦是,她認為自己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對之後「待在什麼地方」那麼不確定,加上依賴或迷戀的東西很少,唯一的聯結:「大概就是寫作!可又不確定還有沒有力氣創作,這麼看,待在哪裡都不重要。」但她曾經很確定,疫情開始前的2019年,她走了一趟大陸西南幾個城市,主要想理出一條父親怎麼就到了台灣的路徑。

其中,去了南寧。因父親留下的通信錄上有一個聯絡地址,但蘇家祖上世居廣州,她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地址在地圖上消失,後來輾轉還原了這地址,站在陌生熱鬧的馬路,望見一幢電信局大樓,就走了進去,突然淚水直流,發現這是爺爺抗戰撤退到這城市的工作地點,是父親和爺爺唯一在異鄉共同生活的城市。

電信局配有宿舍,旁邊有間旅店興建中,當時她便發誓,有一天要住進那旅店,走在父祖輩的異鄉路上,體會他們的離散。所以無論未來是定居還是游離?只要還能寫,她最可能寫這段路徑,並在那裡住一段時間。

還有,蘇偉貞淡淡地說:「我喜歡雨天,將來想搬到一個天天都下雨的地方。」書寫,是蘇偉貞的哀悼過程,也許往後她仍自然的生活,不必決定移動與否,也或許久居下雨
的城市,抑或在雨天造訪南寧,寫下關於離散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