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孤鳥走江湖 訪文壇心靈醫師王溢嘉

2022-01-12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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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舊的白底直條紋襯衫搭休閒長褲,中廣身材,戴頂鴨舌帽,戴上口罩,這樣一身打扮,說是醫院門診裡端坐診療桌後方的主治醫師,想必也能取信於人。不過,此刻作家王溢嘉坐在書店咖啡桌後方,不講話時略有點靦腆,一開口,倒能侃侃而談,於是看上去又有點像教授或學者了。

 

少年行

寫作至今五十年,千言萬語,究竟該從何說起?學而優則仕,就從閱讀開始吧。國一時,親戚送了本《唐詩三百首》給他,唐詩空靈渾雅,王溢嘉感其優美,每天起床就背個幾首,背完《唐詩三百首》,再背《古文觀止》。大凡一流作家,對文學的傾向早年便有端倪可循,王溢嘉亦不例外。升上高中,這份自發性的喜愛不減反增,台中一中學風尚稱自由,校內流行讀《文星》雜誌,少年負壯氣,《文星》既富文化底蘊,思想又新派,其影響力可想而知;況且時任《文星》總編輯的李敖也是台中一中學長,算是自家人。見刊於《文星》的稿件多由台大師生執筆,讀的多了,自然而然引發他對台大的嚮往,「想和這些人一樣。」王溢嘉對知識分子的憧憬,最早便由《文星》而始。

《文星》以外,他讀最多的,其實是武俠小說。當時,金庸還是禁書,古龍、上官鼎(即劉兆玄兄弟)、司馬翎等人各領風騷,「我讀的第一本武俠小說是陸魚《少年行》,人生頭一回讀書讀到天亮,著迷得不得了。」《少年行》究竟是本怎樣的小說?小說以武林世家廬陵李家慘遭仇家滅門開場,唯一倖存的後人李子衿被迫流落江湖,少年僥倖逃過一劫,李家絕技卻就此失傳,他只得去買人家的招,買不到,就去偷。他無門無派,偶然得了塊銅符便自命為元江派掌門,有了名號,接著便孤身闖蕩江湖,一展身手。這本新派武俠小說一面世便大獲好評,而陸魚其人,另有一重身分,即詩人方旗。

題為少年行,不免令人聯想到李白詩〈少年行〉:「擊筑飲美酒,劍歌易水湄。經過燕太子,結托并州兒。」李白仗劍任俠,小說刀光劍影,現實中的少年讀了書,滿腔豪氣無處發洩,便轉將讀書當做練功:校園即江湖,課業即武學祕笈,而他,自然是快意恩仇的俠客。

「多年以後,我才發現這本書影響我很深。」人至中年,驀然回首來時路,發現人生竟與小說隱隱有若干符合之處。少時日夜勤奮「習武」使他順利考取台大醫學系,台大醫學系也算名門吧,豈料一朝藝成,他卻不按牌理出牌,毅然放下聽診器,拿起筆,開始在兩大報寫專欄,並任《健康世界》總編輯。專欄寫了一年多就收手,而後創辦野鵝出版社和《心靈》雜誌,從作家到譯者到編輯到出版商,江湖一換再換,卻是他單槍匹馬闖出來的(野鵝和《心靈》有夫人嚴曼麗與之共事)。

不知不覺間,他活成了另一個李子衿。

獨行也有千百種姿態,是江湖任我行,還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都不是。王溢嘉笑著解釋:「是千山萬水我獨行。」有任意,有蕭瑟,亦有不可言傳的曠達。

 

餽贈,或不可承受之重

獨行俠不是一天練成的。回到1968年,一上台大,他就開始動手寫作。為什麼是寫作?這得回到王溢嘉的知識分子夢說起,他的知識分子想像中包含博學、關心社會時事和寫文章,志向已定,接下來就是勤讀多寫。讀書靠自己,文章則發表在校內學生刊物上,他在大新社(台大新聞社)相當活躍,還當了社長。

和系上同學感情如何?交集很少。用今日流行語,稱得上系邊了。不過,這一班分外秀異,許多人走上不同道路,比方說,投身公衛的前衛生署長葉金川,葉與王曾比鄰而居;比方說,班上書卷蔡茂堂,蔡茂堂醫師後來獻身神職,一心跟隨主。

「和他們幾個是比較熟。」王溢嘉赧然承認。果然,獨行俠的朋友,大半也都有一點獨行俠的樣子。

不過,葉金川繼續攻讀碩士,蔡茂堂進入台大精神科受訓,而他卻就此棄醫從文。他說服父母同意的理由是:「你們實在不是想要我當醫師,你們只是希望我過幸福快樂的日子。」於世人眼中,醫師衣食無缺備受景仰,但他卻在《實習醫師手記》蝴蝶頁寫下:「在醫生面前,病人順從地赤裸著。誰有權能如此坦然地檢視另一個同類的痛苦呢?我毋寧覺得我是缺乏這種權力的,但我卻被賦與了這種權力,這就是我的劫難。」書中,他另引了一則齊克果的故事:「有一個人,他與自己的生命如此脫節,竟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直到一個晴朗的早晨,他醒來發現自己死了,而他卻從未面對或接觸過自己的存在。」醫職固然神聖,但神聖中儼然也有一種無形的壓迫,這兩段話差堪可為註腳。

往後還跟父母討論過這件事嗎?王溢嘉搖搖頭,他盡力奉養父母,同時堅持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他從不對決定本身感覺後悔,若真有什麼抱憾的,也許是父母不知道他究竟在寫些什麼,他也沒說。

然而,此刻的王溢嘉也已經有兒有女,為人父母的他,如何重新理解、看待彼時父母的心情呢?問到這裡,年屆七十的作家臉上終於浮出一剎那的怔忡,似悲似喜︰「後來我想,他們當時一定非常非常失望。但他們沒有在我面前表露出來。」同一件事,二十五歲是知道,但要等到五十歲,更遠,更久,其中隱微的情意才一點一點從記憶中緩慢滲透出來。

現今社會風氣多元,斜槓大行其道,醫學生的職涯想像也逐漸鬆綁,讀了醫學院,未必要從醫,玩樂團、寫程式甚至經營旅遊粉專者,大有人在;即使單論醫師作家一脈,後來者也有詩人鯨向海、陳牧宏和阿布等人。王溢嘉謙稱他與現在的醫學生們年歲差距太大,認識不多,不過,他對大學教育的信念卻始終如一,那是他在大一國文課堂上寫下的:大學不是高級職業培訓班,青年進入大學,是為了開拓視野、追求知識和結交朋友。

「不過,一定要比較的話,現在的大學生更富自主性,換言之,深受個人主義影響,我們那個時代比較有浪漫情懷,雖然渴望自我實現,但不能為了追求自己的人生而一走了之。」同為過來人,王溢嘉於此體會尤深,他肯認自我實現的重要性,但同時強調對他人負起責任。

台大醫學院是餽贈,也是不可承受之重,這一點,由他棄醫從文近五十年,「醫師作家」這頭銜仍然揮之不去,亦可窺知。王溢嘉多次在文章或演講中提及自覺欠醫學一筆債,難免感觸,難免負疚;但這段經歷也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養分,舉例來說,上大學後他開始讀《莊子》,《莊子》艱深,讀了一兩年都還沒讀透,直到大三教腦神經生理學,他另闢蹊徑,用神經生理學的「意識轉變狀態」解釋〈齊物論〉:「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醫學院的訓練鍛鍊出不同的觀點與思考迴路,為他的書寫增色。

攤開王溢嘉著作,除了最早的《霧之男》和《實習醫師手記》直接反映了醫學生/實習醫師的日常,此後《賽琪小姐體內的魔鬼──科學的人文思考》、「漢民族的幽闇心靈系列」乃至一系列重讀經典,重心轉向搭起人文與科學之間的橋梁,或互相印證,或別開生面,不同學科彼此激盪、闡發,條條大路通(真理的)羅馬。

本來,作家未必要時時親臨前線,後退一步,以其見識胸襟為讀者構築一條通往學問的新路,又或借由不同素材印證一己之關懷,這同樣是作家的本事。因為觀點新穎富趣味,所採用的語言便較簡明,一方面能有效化難為易,另一方面,淺顯具彈性的語言也能讓他在不同主題視角之間的穿梭更形流暢。

這一手絕技,既受益於他的背景,同時也能視為寫作者個人氣質與情志的展現。固然,這種寫作策略除了仰賴眼光,更考驗寫作者的知識量──這恰是王溢嘉強項。即使在作家中,王溢嘉閱讀量之大、探索之廣,也是少見的。經歷使然,當他面對專才與通才之辯時,自然有所偏向,就像他曾在書中引用過的、台大醫學院院長魏火曜的話:「學醫的人容易蔽於一枝。」專才難以避開專業的缺憾,而書生雖然百無一用,卻勝在視野寬闊。

沒有白走的路,沒有毫無意義的經歷,王溢嘉不避諱談他有別於同窗的「醫學之路」,但醫學不僅僅只是治病給藥,醫學也能擴充人的眼界和書寫疆域,而經由書寫,他也不斷地反饋給科學各種人文素養。

 

多工、求變、全方位

出了師門,紐帶卻仍然連綿不斷。1975年,台大醫學院師生有感於常民對醫學知識普遍不足,為了普及新知,著手籌辦《健康世界》,這一年,正逢王溢嘉畢業,隔年一月,他正式上任總編輯。

不過,講《健康世界》之前,得先繞個圈子,從《當代醫學月刊》開始說起。

事情是這樣的,早於王溢嘉數年、同為台大醫學系的學長林衡哲曾譯《羅素回憶集》和《羅素傳》,並於志文出版社出版。幾年後林衡哲赴美,同學廖運範及一眾住院醫師們慨然接下翻譯的差事,接力譯完《佛洛依德自傳》、《佛洛依德全集》等書,且一併歸入志文新潮文庫。這一系列叢書迅速在知識青年的圈圈裡颳起一陣風潮,精神分析一躍而為顯學,受到鼓舞,這群投入翻譯陣容的住院醫師們遂又辦了《當代醫學》,補足國內醫學教育水準不一、缺乏繼續教育管道等問題。《當代醫學》是圈內人的讀物,後來察覺常民也有此需求,這才有了《健康世界》。

《健康世界》廣邀台大醫院院內各科專家撰稿,王溢嘉負責潤飾編排,這份工作他既能發揮所長,又頗符合脾性,幾近理想。不過,作家的首要之務在寫作,假若以作家的標準來衡量的話,這恐怕還不夠。接下來數年,他又辦了野鵝出版社及《心靈》雜誌,野鵝每年出書,《心靈》每月發刊,每本約三萬字,十之八九都由他獨力操刀,刊載他讀完外文資料後的讀書報告,呈現他個人的品味與偏好。工作條多線交織並進,他究竟怎麼辦到的?

我就是逼自己讀書啊。王溢嘉笑言,從前在大新社打磨出的健筆,加上重重考試早已練出對資料的匯總和分析能力,使他游刃有餘。後來《心靈》停刊,他又開始在各大報上連載專欄,平均每個月要寫二十篇,短則六百字,長達一萬字,也多虧了這份本領。

既然要當全職作家,穩定的產量便相當重要,他以一年一本的節奏寫,頭幾個月勤跑國圖蒐集資料,接著動筆,轉眼幾十年過去,也是著作等身了。

「當作家很愉快,既有意義──無論寫得再爛,我的工作總是獨特、唯一、不可取代的──又能餬口,而且,我慢慢地找出了我的獨特模式。」除了寫書,他還從事編選與翻譯,從載體到主題到表現手法不斷變化,既求新也求變,「每個人都渴望變化,只是變化的表現方式不一樣而已。」王溢嘉自陳無法四十年如一日寫同樣風格的散文,而視域的一再轉換,無形之中也契合了他的知識分子想像。

聽其言,不免使人聯想到阿蘭《論幸福》:「人們常說自己總是錯過幸福。對於免費的幸福而言,此話不假,因為免費的幸福根本不存在。而人們自己創造的幸福,從不會讓人失望。因為幸福就是學習,而人們永遠在學習。人們知道的愈多,就愈能去學習。」每一條寫作之路都是寫作者徒手闢出來的,若用王溢嘉的話說:「藝術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命運。」他受到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所驅策,不得不成為一位藝術家。

 

黑暗中的兄弟

然而,藝術是道,求道之路,往往苦樂參半。如何堅持不懈呢?「要自我感覺良好。」王溢嘉妙答,其用語之靈活、貼近現代,不禁令人發自內心按了個讚。但是,慢著,自我感覺良好,聽起來不正和佛洛依德談寫作的「取悅自我的退行作用」意思相近嗎?

藝術家在現實中無法與本能滿足的受阻取得協議,於是轉而進入幻想世界,然而,藝術家沉浸在幻想世界中打造出來的產物,即藝術作品,除了滿足自己,往往也能激起一般人的共鳴。當然,首要還是藝術家自己。取悅自我,對王溢嘉而言,一種常見於書寫完成後的快樂,頗類似攬鏡自照油然而生的得意感;另一種,則往往出現在嘗試分析論述性的東西,而竟感覺它説得有道理,此刻,也會湧起智性的欣喜。

精神科似乎特別容易吸引對人文懷抱興趣者,這大約不是偶然,其實,精神科的開山鼻祖佛洛依德便寫得一手好文章,曾被威瑪共和授與歌德獎。而王溢嘉在《精神分析與文學》的序〈他們是黑暗中的兄弟〉中也提到:「精神分析和文學都在從事探索人類心靈的工作,只是途徑不一,精神分析以分析為主,而文學則以直覺為主。」

就連王溢嘉自己,他也曾說過倘若當年如願申請上精神科,人生或許就會順路而行,未必走上這條作家路。

不過,當他選擇在文學中棲身,對精神醫學的嫻熟便使他如虎添翼。因所學淵博,當他閱讀作品時會不自覺地思考:「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寫?」換言之,尋找作品中潛意識的動機,有些是個人心理的問題,有些則屬於文化歷史因素,這也進一步引發他對文化歷史的興趣。

「不止精神醫學,精確地說,過往所學的全部皆是我的養分。」王溢嘉補充說明。知識不能切割,學問互相加固補充,養分理當不會只來自單一學科。

當然,這聽起來非常王溢嘉。時時思索,質疑,善用不同學科彼此攻錯,以免陷入盲區──論者曾指出王溢嘉具邊緣性,觀其人其文,確乎有理──邊緣相對於中央,邊緣自由不設限。然而,邊緣可能也暗示了反身性,使他更有自覺,更願意換位與跨界。

 

飄飄何所似

作家少年時期鍾愛的小說《少年行》沒有結局,寫到一半,就不繼續更新了,但現實不是小說,現實一直一直來。

當然,他還在寫。只是近十年作息由暗光鳥逐漸轉型為晨型人,每日寫作時間順勢移至早上。清晨四點起床讀書寫作,寫到九點收工,中間還陪夫人出去蹓躂、吃早餐,寫作在生活中占的分量略微輕減,節奏放得更緩,取而代之的,是生活。生活成為另一個創作的園地。

「我很幸運,很早我的興趣就通過社會檢驗,我可以當個作家。」王溢嘉這樣說。

從早年描繪醫職風景,到側重資料整理、經典新詮、青少年成長,乃至近作《浮世短歌:這次,多談點自己》和《人生沒有最好,不錯就好》,他寫得更自由自在了,現在的他,坐下來打開筆電就能開工。繞了一圈,如何重新面對散文中的我?「現在我寫到個人,雖然交代得更多,但情緒不再像少年時期那麼高張了。」受寫作慣性影響使然,即使涉及自身,他仍然習慣以抽離、客觀的角度切入:「大概類似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吧。」無我,即不知何者為我,近於佛門所說的觀。

敏銳的讀者依舊能夠抓住作者突如其來的一擊。好比他引用馮內果:「我要盡可能地站到邊緣。因為站在邊緣,可以讓我看到各種站在中間看不到的東西。」自剖心聲;更貼著肉寫的,則是寫及母親,母與子的羈絆,母親的過世。這是因為情緒飽滿強烈,自然而然發諸筆端。

真正受到時光琢磨的始終是寫作者的心。隨著閱歷累積,他看待世事變得更柔軟,更寬諒。王溢嘉提到過去曾寫過一篇文章,談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趁暑假帶醫學生到偏鄉做醫療服務,幾天過去,醫學生紛紛表示印象深刻意義深遠,此刻教授開口了:「過去30年,每年我都帶醫學生來醫療服務,30年過去了,如今你們還能夠來這裡,是因為沒有一位醫師願意長久在此駐守。」當時的批判,在他漸漸明瞭現實不易以後,產生了新的反省:「體制的改變,比一味訴諸個人的奉獻更實際。」如今,他打算重新改寫這篇文章。

眾所皆知,野鵝出版社之名典出齊克果,王溢嘉以此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獨立,2021年的此刻,眾聲喧嘩,野鵝卻持續發出嘹亮的異聲。

問他還自覺欠醫學債嗎?沉吟半晌,王溢嘉搖頭:「我想,我在《健康世界》任專職總編輯六、七年,又兼任十多年,為普及醫學知識盡了心力,多少已經償還欠醫學的債了。」

從前內心的重擔已經放下。

從前一心想成為英雄的少年,長大以後,去了小說中的沅江。

從前,王溢嘉寫下:「每個人所走的路都是一條去了解自我極限的道路,但我不希望這是一條一目了然的坦途,我希望我的路中有霧、有雨、有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路的終點藏在雲深不知處。」如今,在路上,腳步還穩當,只是昔日的少年英雄終於也長出了滿頭白髮。

時已近黃昏,目送著作家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王溢嘉也曾引用過的──寓言中,有一個人後來掙脫鎖鏈,逃出洞穴,看到外面真實又美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