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俊傑:那些多餘,但還可以被安放的

2022-01-10
作家
蔡俊傑
活動攝影

有時會想,在生存之上,生活之下的所有心思用意,都好像在助長多餘的蔓延,那早已不是需要與否的問題,而是對於生活藍圖的全盤擺布是否周延(或者是否不甘心)。這樣的想像於我,始終還是太過於隨興,所以每當我回想起當時,為什麼會決定租下這處老舊公寓的頂樓加蓋,不存在的六樓?搬遷的主因早已不重要,印象中只記得第一眼看到這屋裡透亮的採光,還有順暢的通風,便直覺性的住下,自此成為另一叢懸居於半空的植栽,與旁側屋頂上,以及陽台上垂掛著各種茂發的植物比鄰。只是與蒼白灰舊的牆面相比,任何一點徵現的生機,略帶的野氣,都會讓本來貧乏之處更顯荒蕪。但這或許是,為了滿足對生活更進一步的奢望,所必要延續的有限想像,如此才能再強打起精神,偷一個暫歇的懶腰,在生活的交縫處重新獲得稀餘的繼續動力。

而這虛長在頂層的空間,自有其根莖繁衍,你得在封閉的鐵門之內,循一長串必經的樓梯,耐心地上下攀走索求,行經每道轉折處,在牆上氣窗的光流中,輪流背向左右家戶的新舊門扉,穿過所有門後的腳步聲、談話聲,電視吵雜或是貓狗的鬧叫,甚至是樓下遠方傳來的人車喧囂,聲音把他人的生活飽滿地浸製,像海水淹漫到了腳邊。唯獨通往頂樓的那段稍短的階梯,彷彿孤島浮出,把原有空間更立體地撐脹,隔了開來。而往來這樣更高一層的攀走,日久難免會顯露出疲累,疲累會促成懶散,捻熄了許多臨時的起心動念,某種程度上也會把作息簡單化,因而開始減少下樓出入的時候。在更多被圈困在騰空房間的時間裡,我常會倚在這頂樓加蓋僅兩人肩寬的小陽台欄杆上,在夜幕攏下的斜陽中,從高處看著街頭巷口的攤販如玩偶小人般開始忙活。拉遠的距離觀看,人的樣子會與平時不太一樣,雖然看不到細微的表情動作,但卻可以經由較簡化的,大幅度的手腳擺動,進而察覺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聯繫,不時遮藏在招牌和帆布棚底下,被一盞盞燈泡曝成搖曳的影子,僅剩下那些起落的聲音成了纖薄的透明膜,一層一層伏貼在泛油的疲憊摺皺上。

常日往複,習慣必然早已養成慣性,相較於意想,身體的體感更不易被起念扭轉改變,只有依靠時間可以溫順馴服。所以那些以往會想出門的時候,總像是拴緊的卡榫被震動、被發力旋扭了一小刻度,心裡會開始焦躁,違和不順暢。彷彿感受到這頂樓的小鐵門外,老公寓的灰石階梯像要擺脫這增生的部分般蠕動著;或者是樓下那些依有各自專屬門牌號碼的住戶,上下樓間相遇問候,卻總會在遇到我都感到陌生訝異,細思一會才想起你是那個寄居在頂樓的那人,才放鬆了被闖入的緊戒,卻又還是抱持著一種面對外來者的疑慮。

我始終自知,在寄居到這屋樓之後,我早已是個藏於狹縫,小心翼翼的窺看者。在這更靠近天空,卻也被收摺於這老舊公寓頂樓的加蓋夾層裡,那些日日夜夜,被自己的念想困在迴圈裡,執著地想要在僅存的時間和人生中,繼續攀掛、加蓋更多待辦項目,因為都想要,所以顧不得那歪扭甚至醜膩的樣子。其實大多時候應該可以不要再糾結這些過於細瑣的感受,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甚至很多時候,還樂於把時間花在這些(可能)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但也唯有在這個自我浪費的過程中,才感受到一點點自己是屬於自己的完善,完全掌握,所以虛擲,即便只是片刻,就好像所有的決定都是值得的,不等值的交換。這種種投入虛造的境地,都是為了換取可以,不,應該是說可能地,更接近一些那朝思暮想卻仍不得其貌的未來。而未來是,另一個對當下來說,光亮又蘊含希望的關鍵詞,像一把(經常遺失的)鑰匙,儘管不曉得它會打開一扇怎樣的門。

而事實是,無論從外觀,或者進入公寓內部虛長的一層,包含自己在內,都不(該)屬於此處,但這裡確實提供了一處空間,足以讓我可以有機會稍加堆累更多的物事,以為能用來充當構築,趨近以為的理想生活。那些只是那些雜物、桌椅,還有書,即便是用來擺放的書架層櫃,那些暗藏的抽屜,以及一次次搬遷收容更多時光中的忘卻之物的紙箱,所有應該要用來歸建秩序的,在被塞進這過度想像的空間後,反倒一一吞蝕了日常的餘裕。即便如此,這個多餘而且取巧的空間,所衍展出那沒有名分的人世狹縫,確實給予了我能稍安心些的居處,即便是暫時的,仍不見往後。時間被懸在半空處,過渡日常的擺動會漸趨於和緩,憑著上下踩踏,舉腳落步,日日夜夜像無力地敲槌,怎樣都還是無法釘鑿,止不住下一刻隨時飄蕩的可能,也無能為力施予任何著力的一擊,讓這世界感受到那些多於日常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