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亭慧:自己的陽台

2022-01-07
作家
何亭慧
活動攝影

吃完早餐送孩子上學後,我會端著剛沖好的咖啡,打開落地窗,來到陽台。最近我著迷於多肉植物,種了幾十種景天科,除了盆器,也把它們養在漂流木、礁石、舊木箱、框裡、甕裡瓶裡,組合姿態和顏色,讓它們彼此和諧又爭相展妍。

    這是我擁有的第一座陽台或者說「非外推」陽台。

    所謂陽台外推,就是把陽台變成室內空間,只留下玻璃窗——不就是沒有陽台的意思嗎?住在城市,空間就是金錢,陽台外推變成賣房的標配用詞,拓寬的客廳比一隅陽台更實際。不過,能夠穿著睡衣拖鞋,推開紗門便走入戶外,曬曬太陽,多麼值得,更何況寫不出東西來的時候,需要有發呆的角落和藉口呀。

    咖啡見底了,零嘴剩下碎屑,帶到陽台的紙筆,通常會好端端躺在木椅上。我剔除枯槁的葉瓣,移動盆栽到陽光下;為長出的側芽欣喜,為透光飽滿的葉片愉悅。如果溫差大,奧普琳娜顯出粉紅雙頰,東美人錦展露紫色流彩,湖水綠的月影又鑲上紅邊,那我肯定回不了書房了。

    離家到花蓮求學的時候,住在一間很小的套房裡,陽台外推,有窗。好友說窗朝東,可以種妳喜歡的白玫瑰呀,多好。整整兩年半我卻任憑窗台雜草叢生,凌亂不堪。那時所有的同儕都苦於創作,苦於認識自己,因此晝伏夜出,上課以外,多半關在自己的小房間,對著鍵盤皺眉頭。天雨,天晴,經過漫長的等待,陋室石縫中終於長出來小小的花苗,是詩。

    然後懷抱浪漫,穿梭台北各捷運站找租屋處,一面想著以後下班,要常到敦南誠品待到天亮——那時我還不知道加班後只剩疲累,再也沒去過這座文青殿堂。至於住所,因為租金貴得超乎想像,越找離工作地點越遠,最後租了一間五樓老公寓的頂樓加蓋。

    冬冷夏熱,雨天漏水。沒有電梯,我氣喘吁吁地搬書,還有為數不多的家當。在狹窄樓梯頂端迎接我的是二房東,她租下整層再分租另外三人,我住的是木板隔間的雅房,沒有窗台,連開窗都有困難。她說,含水費,開冷氣的話要多收五百。

    為了省五百元,還有房間外的電視聲、腳步聲,或是不時來寒暄的敲門聲,我必須出門。最後我窩在東區高樓,一家有隔間的漫畫屋裡,讀書,寫點東西,實在荒謬,可是我多麼迫切需要一個可以孤獨的空間。

    有這麼一天,覺得自己總是穿梭在捷運、公司、住處之間,像一株快悶死的植物,渴望烈日和暴雨,我請了假,卻哪裡也沒去。租賃處出奇地安靜,我穿著睡衣拖鞋,扶著樓梯的圍欄,往下望。深深淺淺的灰黑建築群,擠壓著一條條巷弄,五顏六色的汽車歪歪扭扭卡進隙縫,這就是台北生活嗎?所幸不遠仍有綠意尚存的陽台,騎樓旁也不知是誰種了九重葛,不管人車嘈雜,兀自繽紛。我寫下〈不存在的夏天〉,那是隔了好長的時日,了無詩意的時刻。

    後來,我搬進了婚姻裡。

    從台北搬到林口,又搬進學校宿舍,再搬到台中……不斷換住處,一共搬了七次家。居住空間越來越寬敞,但所有的方寸都與丈夫或孩子共享。孩子小的時候,時間被切割成碎塊,或是說揉成一大團。那時我常在深夜裡揉麵團做麵包,只為了放空、放鬆,況且隔天還有早餐吃。孩子大一點,時間是一格格的抽屜,視情況打開,聽到呼喚便闔上。本來不好入睡的我,變得可以隨時秒睡,孩子哭哼一聲時,也能立馬從床上彈起。

    閱讀的書換成了一櫃櫃兒童繪本,我被兩個孩子簇擁著,用不同的聲音演出不同角色,最高紀錄是一次扮演五隻大野狼。以及一本本的食譜——既要勤儉持家,又要餐餐美食,不在廚房裡下功夫是不行的。我的星巴克會員卡再也沒用過,敦南的夢幻殿堂更是在我遺忘它之後的幾年,吹熄了燈號。

    我向吳爾芙點頭微笑。我知道,我知道,女人要寫作,必須有錢,和自己的房間。那沒有錢,沒有房間,連時間都沒有的女人,就不能寫作了嗎?一位女詩人等了十年才恢復寫作,另外一位建議我,妳把小孩給保姆呀。

    我想對吳爾芙說:我沒辦法請一位頭上頂著銀盤的僕人,不過身為現代女性,我有洗衣機、洗碗機、掃地機器人,還有一方陽台呢,相信在女性寫作的歷史上,頗值得欣羨。

    爐子上燉著番茄肉醬,我一面聽著老大的練琴聲,一面教老二讀英文,偶爾一轉身到電腦前打幾個字。寫詩本來是這麼孤獨的一件事,現在變得熱鬧非凡:孩子說媽媽在寫我嗎我看我看……;丈夫則會開玩笑地拿去修改;連家裡的黑豆也總要往我的鍵盤上踏。如果真的寫不了詩,就先別寫了,到陽台去喝下午茶吧,順便端盆多肉,用奔放的火焰盃,來布置晚飯的餐桌。

    喜歡多肉,是因為它們耐旱,耐溫差,善於等候,而且不凋謝。它們不急,一旦有水喝,就會飽飽地存進身體裡,並且在有限的養分中,緩慢成長,一片一片累積。它們的美不在花,而在長久綻放的葉子。

    詩是我的另一座陽台。當某種靜謐的須臾來臨,我便能打開家中那扇隱藏的門,到我所栽種的花園裡,看看那些字句飽滿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