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香的移植:一九五〇~六〇年代台灣女作家與菲律賓的連結

2021-12-16
作家
侯建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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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於台北出版,由尹雪曼總編纂的《中華民國文藝史》全書共12章,其中的第11章〈海外華僑文藝與國際文藝交流〉共有三節,依序為〈菲律賓的華僑文藝〉、〈其他地區的華僑文藝〉、〈國際文藝交流〉。相較於其他所有國家地區,全部被編入第二節;菲律賓則獨立為第一節,其對當時台灣政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也顯示出今日對於台菲之間的文藝交流研究,過於匱乏,值得進一步討論。

 

事實上,《文訊》第24期就曾在當時總編輯李瑞騰教授的規畫下,於1986年做過「菲律賓華文文學特輯」,收錄許多珍貴的資料與紀錄。當時的副總編輯封德屏曾在該期撰寫〈菲華暑期文教研習會〉,詳細記錄了從1961年第一屆「菲華文藝講習班」到1963年第三屆改名為「菲華文教研習會」及其之後的發展經過,指出其影響菲華文壇甚鉅。菲華作家施穎洲(1919~2013)在其〈六十年來的菲華文學〉一文中指出︰把參與文藝講習會的傑出學員名字列出,簡直是一本菲華文壇名人錄。討論一九五○~六○年代台灣女性文學至菲律賓的跨域行旅與境外流轉,在當時不易出國的情境下,「菲華文教研習會」顯然是一條重要線索。然而,其中的講座,絕大多數為男性,但其中亦有幾位格外珍貴的女性身影︰如1962年第二屆的崔小萍(1922~2017);1963年第三屆的謝冰瑩(1906~2000);1965年第四屆的葉曼(1914~2017)與蓉子(1922~2021)。其中葉曼是這幾位與菲華結緣的台灣女作家中,最早抵達菲律賓也在菲律賓生活最久,亦是與當地民眾互動層面最多最深的一位,本文就由她開始說起。

葉曼(1914~2017)是一九五○、六○年代,幾位與菲華結緣的台灣女作家中,在菲律賓生活最久,也是與當地民眾互動層面最多最深的一位。民國40年(1951)左右,其夫婿田寶岱先生由日本調職為中華民國駐菲大使館一等祕書,返台後又再度調任至菲律賓。在新舊兩任大使更迭期間,田寶岱代館十個月,期間遇上了1964年馬尼拉唐人街大火,燒了八條街,三千多戶被焚毀,損失慘重,僑社忙著整建,研習會停辦一年。那時適值三八婦女節,葉曼提議改慶祝婦女節為實際救災活動,協助發放了十大僑團所募集的賑款,更在當時與菲華報業合作無間,創舉式地公布領取賑款的徵信錄,向捐款的善心人有交待,也讓冒領者心懷愧怍退回冒領的賑款。徵信錄發表後,捐款又湧至,便再發了第二次與第三次賑款。隔年就是1965年,與蓉子一起擔任文學寫作班的講座。筆者為了這次《文訊》的專題,特地請教了在1965年參與研習班的陳端端老師。陳老師不假思索回應如下,足見記憶之深刻清晰︰

 

葉曼老師原名劉世綸,我們這一輩的菲華人對她都很熟悉。一九六○年代杭立武任中華民國駐菲大使,她的先生田寶岱先生是駐菲公使。近六十年過去,似乎再也沒有另一位比當年的「田公使夫人」更受當時的僑界和文化界所熟知和敬重的外交官夫人。她寫小說,當時就以筆名葉曼廣被人知。但那時僑界都稱呼她公使夫人,不太有人直接稱呼她葉曼女士。那時候的大使館可說是人文薈萃,糜文開祕書是泰戈爾專家,夫人裴溥言老師語譯《詩經》,七○年代返台在台大中文系任教,是我的業師。

「菲華文教研習會」每年暑假開辦文藝班,從台灣請作家授課,我參加的那一年請來蓉子教現代詩,她鄉音比較重,唸自己的詩〈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貓都唸成毛,我們那時都聽得糊裡糊塗。葉曼老師教小說寫作,跟蓉子同樣大都拿自己的作品作為範本。記得她鉅細靡遺講解了〈血癌〉,一講就講了好幾堂課。她的國語比較標準,我們聽得比較習慣。現在想起來,其實對我們中學生來說,她們那種明明白白「現身說法」的講授方式,把自己靈感的由來,醞釀,構思,鋪陳,剪裁,修辭,意象等等都剖析得清清楚楚,相當有啟迪的作用。

 

葉曼曾為文提及踏入菲華文壇的因緣與筆名來由,是因為寫了一篇〈初戀〉投稿參加《大中華日報》的短篇小說徵文比賽。由於當時不願用真名,便用其母親的姓「葉」,父親的名「君曼」,構成「葉曼」這一筆名寄出。得獎前三名送回台灣,請張道藩院長做最後裁決時,因為〈初戀〉這篇小說沒有政治意識,只是篇戀愛故事,所以改為第二名,卻把第二名提升為第一名。菲華文藝界深為惋惜,在給獎時,第一名得獎者致詞,竟謙遜地說出原委,認為自己名至而實不歸。張道藩還為此親筆寫過一封長信給葉曼,解釋、安慰並鼓勵。這篇〈初戀〉後來也收入由「菲律濱華僑文藝工作者聯合會」發行的《文聯季刊》第一卷第一期。1964年,葉曼再隨夫婿第二度旅居菲律賓,更加融入菲華文藝圈。前面陳端端老師的回應,就來自她中學時期至今仍鮮明的記憶,歷歷再現當時情境,也足見文藝班對菲華文學文化影響之深。

蓉子回憶於菲律賓講學,曾如斯表示「當年我們做的是播種工作,至今雖然不是繁花盛開,也有些效果了。」有些當時的學員再到台灣求學,仍與她保持連繫;菲華作家赴台,也常造訪她及羅門的「燈屋」。長期擔任《耕園》主編的王國棟文藝基金會會長陳瓊華就曾於2003年撰文〈重回「燈屋」憶往事〉。文中寫到那年她和謝馨、陳若莉、王自然一起去探望蓉子、羅門伉儷。她寫道:

 

蓉子迎我們上樓,順著梯階擺列著許多書刊,登到四樓,燈屋重現眼前,它依然保存著我記憶裡的輪廓,或許有增增減減,但仍保留著它「詩情畫意」的風格。……這次我與另一班人拜訪羅門夫婦,雖然沒有當年的熱鬧,但我們四人很誠意地去拜見久別的詩壇賢伉儷,見燈屋屋主尚健朗,心感無限安慰……

 

鏡考史料可發現,在蓉子首次赴菲前,羅門已在1962年以民航局高級技術員身分,赴菲律賓觀摩民航業務,並訪問菲律賓文化及僑社文化人士,並在同年發表了當時震撼台菲文藝界的名作〈麥堅利堡〉。1969年8月蓉子與羅門被選派為代表出席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的第一屆世界詩人大會。在第一屆世界詩人大會與羅門獲「大會傑出文學伉儷獎」並接受菲律賓總統大綬勳章。羅門四度造訪菲律賓,後面幾次都是伉儷同行。蓉子也因此與菲律賓有了更多連結。

謝冰瑩(1906~2000)在1963年至「菲華文教研習會」講學,但這並非她與菲律賓的首次結緣。緣分更開始於1953年想寫《碧瑤之戀》的念頭,這是一部以菲律賓為背景,內容為僑胞愛國的小說。據其自述起心動念是由於「認識較多旅菲僑生,較清楚馬尼拉的社會情形,也因為台灣距菲不遠,覺得有機會親自去蒐集材料。」果然,1956年謝冰瑩就隨著迎接僑生的軍艦,第一次如願遊歷了馬尼拉,更因遇到颱風,使原本停留馬尼拉的兩天行程變成了四天。驚人的是,1957年謝冰瑩就出版了《碧瑤之戀》與《菲島記遊》。《菲島紀遊》是謝冰瑩的第一本遊記,記錄她搭乘軍艦前往菲律賓,在該書的序言〈我是怎樣蒐集材料的?〉裡說自己是到菲律賓「迎接僑胞」和「蒐集寫作材料」。根據張瑞芬的說法,《菲島記遊》是當代台灣女性旅行文學的濫觴。對於台灣與菲律賓的文學文化交流,都有特殊意義。在出版這兩部以菲律賓為關鍵背景的作品後,謝冰瑩才到菲律賓講學。《海天漫遊》裡有她記錄自己在菲律賓授課的情況:「這次菲文教研習會,一共開了四班,寫作研究組和戲劇組在血幹團上課;中、小學教員講習班兩組,在中正中學上課。」也仍舊能看到她的熱情與幹勁。

1962年赴菲講學的崔小萍(1922~2017)是「菲華文藝講習班」、「菲華文教研習會」中的第一位女性講座,同行的有王藍、覃子豪等幾位講座,為期六周。在前往菲律賓講學前,崔小萍已在廣播與電影、戲劇領域獲得許多大獎,她講授的就是「戲劇、電影、廣播劇」。值得注意的是,崔小萍與菲律賓的緣分,並不僅止於赴菲律賓講學。由於曾在國立藝專(現在的台灣藝術大學)兼課,教到了後來在菲華文學大放異彩的謝馨。

謝馨(1938~2021)是菲律賓最著名的代表詩人之一,在2013年以華語詩作獲得菲律賓的最高文學獎:由菲律賓作家聯盟(UMPIL)頒發描轆沓斯文學獎(Gawad Pambansang Alagad ni Balagtas),是菲籍華文作家中第一位得此獎的女性,成就斐然。1964年,謝馨由台灣移民菲律賓,錯過了兩年前崔小萍在馬尼拉的授課。但她曾自述受業於崔小萍,深受影響。不過,謝馨曾在菲律賓參與話劇演出,亦曾擔任菲律賓福華電視公司國語新聞播報員,後來更出版了朗誦自己詩作的CD。崔小萍與謝馨不啻是一種跨越時空的緣緣相緣,一如台灣與菲律賓女性文學的跨域流轉,連結不斷,好意善緣的芬芳馨香也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