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已成非——我們的維港

2020-07-01
作家
朗天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朗天

電影《一板之隔》(1952)裡,導演朱石麟安排本來居住香港島的小學女教師(江樺),為了方便上學要搬到九龍半島去。朋友介紹她去找另一小學教師陳強(李清),因為後者租住的唐樓有板間房出租。她因此認識了另一名也是姓陳的租戶(韓非),並且發現了兩名陳先生之間的心病。電影圍繞著友情這主題推展;生活艱難令人們不得不共處一屋,只用木板隔開彼此的房間以保存私隱,因而也同時在人們之間築起無形的心理圍板,引發彼此的嫉妒、猜忌與重重誤會。編導嘗試讓觀眾明白,友情能消弭這重阻隔,而人的連結與互助,於艱辛歲月彌足珍貴。

影片有一幕實景攝下了當年維多利亞港的景象;江樺在一群小孩子的陪同下,在天星小輪的下層船艙眺望兩岸,他們都是她的學生,正協助她搬家,守護著她的微物和傢具。

那些年香港的小學不少都設在唐樓天台上,街道不時看見沒人看管的孩子耍鬧,互相扭打。很多年之後,我所屬的組織選了這部電影做為教材,邀請中學生到電影資料館觀看片段,觀後由資深影評人導賞,希望少年人認識數十年前的香港、港人曾經講究的人情味,以及看看那分隔兩岸,一直在教科書視為本土標誌的維多利亞港。

「自1840年代開始,維多利亞港一直是香港經濟繁榮及社會安定的重要基石。香港地理環境優越,維港山巒屏護,水深港闊,為天然良港,可供多艘遠洋輪船停泊,成為了歐洲與亞洲通商的港口。」一個本地商界的網站上這樣介紹。

1985年,我去了一趟華山,旅程中認識了一個女孩子,翌年她背著男朋友和我發展了一段曖昧關係,大家都曉得我們之間的愛情是沒有未來的。有一晚,她和我乘坐渡輪渡過維港,她忽然滿懷感觸地說:「你看,香港多漂亮!但很快,那些燈光都會黯淡下來。」她指的是維港兩岸,令香港享有「東方之珠」美譽,如七彩繁星的霓虹燈光。那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的第三年,離主權移交尚有12年。未幾,她去了武漢工作。從2020年回頭看,巧合也好,不無諷刺。

當時我固然意料不到,1997年6月30日晚上,我會合約十名朋友穿上白襯衣、藍扯褲,手持一本紅小書,沿著九龍半島最熱鬧的街道彌敦道南下,拉起寫著「爛尾民主誰靠得住」的橫額,一面高呼「董建華!董建華!」的口號,進行我們英殖時代的最後一次示威。大夥在渡輪上碰見不少外國人,他們以為我們去化裝舞會,也跳蹦蹦拿起紅皮書鬧著玩。稍後我們湧到灣仔的國際展覽中心門外,零時零分那裡會舉行「回歸」儀式,英國旗降下,五星旗上升。我們嚷著要當時的中國總理李鵬出來接受我們僱用他的聘書,港英派出數十分鐘後便解散的政治部人員來接收聘書,象徵好像完成了,也隨著時間流逝,彷彿從未存在。

在我記憶裡,那一天的海港顏色特別灰濛濛的。主權移交前後數天,天氣均異常惡劣。解放軍開入邊境的那一夜,還下著大雷雨。導演陳果在《去年煙花特別多》,便實景紀錄了那一場暴雨。

維港一直是香港藝術家喜歡使用的喻體。西西的《我城》開卷不久便寫在維港岸邊的海港大廈,讀者一眼便看出原型是海運大廈。小說也寫搬家,不曉得搬家的人會否也像江樺飾演的老師,要橫渡大海。「搬家是一本很厚的小說。下集是把一切的物事從他們帶來的籮裏搬出來.......」西西寫道:「搬家即是:總有一個櫥的一邊臉掛了點彩的一回事,又是,找一瓶墨水或者一枚郵票發現原來變更了一個方向的一回事,又是,睡了一晚第二天醒來時不認得門口的一件事。不過,搬家可以減肥,我減了兩磅,我的家減了一千五百磅。」

香港人很少沒有搬家的經驗,除了因為物價浮動,業主不斷加租要令租客不斷尋找經濟支撐得起的居所,「居無定所」幾乎是整個香港人的命運特徵。「浮城」是西西給香港的另一個隱喻——浮在半空的城市,沒有升天,也沒有墮地。而沒有根的浮萍,曾幾何時是大家共同擁抱的港人寫照。不扎根,隨時可以往別的地方,但沒有靈根再植,始終只是花果飄零,到最後其實什麼地方去了都等如沒去,甚麼地方都去不了。

而我,也早習慣了由港島搬到九龍或離島,再搬到新界,然後搬回港島,反反覆覆,來回維港兩岸,身體並沒有減磅,身外物倒真遺落了不少。

我有時會發夢,夢見那些遺失的家當都沉到了維多利亞港水底,靜靜地躺著,等待板塊移動,滄海桑田,在若干年後回到我的後人手邊,而他們當然認不出,事實上對他們也沒有價值,就當垃圾,再次扔掉。

關於維港兩岸的文化差異,搬家的我常有體會。有段時間,我視只有港島才有的電車為心靈家鄉,深知多住在九龍半島的人不會明瞭。直到2020年的春天,大家基於世紀疫情留在家中自我隔離,彼此瘋傳一首廣東話民謠。「大笨象,揸支槍,去打仗,打完仗,返嚟食碗辣椒醬!」這是我熟知的版本,想不到有人說,原來九龍半島的居民,大多記得第四句是「打唔贏」(勝不了),而不是「打完仗」。

一時之間,大家都埋首「研究」當中的差異。「為什麼會這樣的?很有趣啊!」身旁有人表現出彷彿發現新大陸的興奮。與此同時,這兩年因抗爭被捕的年輕人正接受不義的審訊,判刑入獄;完全失去管治合法性的政府繼續睜眼說謊,倒行逆施。

我喜歡到海邊跑步,到海邊與朋友飲酒聊天。我曾住在海灘旁,徹夜想起逝世的外公,感覺海波太近,承受不了那不斷拍岸的地籟濤聲。有時連結顯得很強大:那海港,把兩岸的人、生者與記憶裡的死者、曾哼過不同民謠版本的市民、有共同橫渡經驗的個體,繫在一起,讓人們好像可以一起做出什麼大事似的。有時連結會變成一個又一個笑話,它的存在只是用來嘲諷個體的弱小,必須找上別人一壯行色,才不至於在真實之牆的面前,肝腦塗地得如斯出醜,那般尷尬。

在海港面前,話語往往溶掉,融入海波之中,融入歷史的洪流,等待結晶(假如有的話)重認。

 


 

◎朗天,作家、影評人、文化策畫;電影及劇場編劇;大學客席講師;鮮浪潮電影節董事。著有《村上春樹與後虛無年代》、《後九七與香港電影》、《行者之錯步:誤解老子‧悟解老學》、《永遠不能明白的經典電影》、《懺者其誰:感觸莊子自由心靈》、《香港有我:主體性與香港電影》、《五十自述:真實的理想主義》、《反復:本體論易學之建立》等二十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