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他方的留駐與凝視 我們怎麼寫香港

2021-11-10
作家
楊明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香港,曾經是台灣許多年輕人第一次離開本島旅行時的首選,而出發前早已在電影裡看過數十遍,一百分鐘的飛行,落地後相同的文字,既相似又相異的飲食,既新穎又古老的建築,反之對香港的年輕人而言,台灣也有著同樣的位置和魅力。我曾在赤鱲角機場兩度遇到同一名學生,才發現她一年中去了台灣四次,分別飛桃園、花蓮、台中和高雄。

疫情開始後,不但台港之間的距離一下拉遠了,人們也難以前往他方。一日和學生談論起香港作家筆下的香港,西西寫的街上老店,「街道是狹窄的,道路烏黑而且潮濕。道旁的建築物顯示出年代的風霜,在樓板和泥牆之間,古老的傳統在逐漸消失。」李碧華小說裡的如花數十年後重返世間,感慨唯一沒變的只有電車,她請在報社工作的袁永定幫她帶路時說:「我完全認不得路了。一切都改變了。」袁永定心裡想,「尋親不遇,只因香港近年變遷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換一換風景,也難怪認不得路。卻不知這尋人不遇不但相隔半世紀,還跨越了黃泉路。黃淑嫻描寫中環路上的泥與雨水混在一起,「變成黏膩的泥漿,拉拉扯扯地離了原位,順著曲折的歷史軌跡,像坐在滑水的旋梯那樣,從堅道一直滑下伊利近街。」時空交呈出跌宕。董啟章筆下「上百年的舊大學建築物,在山上較偏僻的地方,因為行車道日久失修,所以要爬一條穿過林蔭通道的長長石階。梯級兩邊的雜草看來很久沒有修剪,幾乎要把小路吞沒……」則是另番風景,嗅得到屋舍青青。

香港作家寫香港,本是天經地義,日日行走的城市,曾經停駐的海濱,啜飲的奶茶,填飽胃囊的叉燒飯,長出字裡行間的故事,而來自別處在香港暫留的作家,又在這座城市看到經歷了些什麼呢?

好比思果,來港時已是而立之年,在香港生活多年後又赴美,他習慣每日晚飯後聽完新聞,花—刻鐘去看落日。他在散文裡寫道:「天上有些薄紗似的雲,把那光顯得更亮更嬌嫩。那些薄雲由白轉為緋紅,終於黯淡下去。天邊另有幾段烏雲,和薄雲相襯顯得更黑。天的本身是淡青帶藍,有些地方卻又紅裡帶紫,到太陽快沉下去的片刻便幻為青蓮。」思果曾住在香港的堅尼地道,那裡有一座長橋,思果每日看著橋總覺得上面有許多神話和奇跡。直到有一天他真走上去了,才發現只是毫無意味的一座橋,幻覺因此破滅,心中頓覺悵然,橋上的憧憬期待與這座城的身世命運,身在其中的人是否曾有誤讀?

思果除了文學創作,在翻譯上亦有很大的成就,余光中形容「思果大致上可說是一位典型的中國書生,有些觀念,還有濃厚的儒家味道,迂得可笑,又古得可愛。」既接受了西方文化洗禮,卻並未因此放下中國傳統,這倒像是和香港有著異曲同工的基因。

余光中的〈沙田七友記〉裡除了寫思果,還寫到宋淇(筆名林以亮)是一位理性中人,處事有節度,少見他大喜大怒。高克毅(筆名喬志高)對新聞、翻譯、幽默三件東西最感興趣。陳之藩認為記性太好做不成散文家,因為熟憶古人的名篇,反而束手束腳,自慚形穢。胡金銓拍電影時,為了需要古宅空庭蘆葦蕭蕭的一股荒味,寧可停歇幾個月,等蘆葦長高了再拍。劉國松性格直來直往,在他看來世界上似乎只分好壞兩種人,一目了然。余光中自製茱萸酒招待剛從美國回港的黃維梁,因酒憶人,這酒後來在余家也叫「維梁酒」。沙田七友讀來不但有情致,尤為難得的是讀者還能從中認識到其時生活在該處的文人,領略由此醞成的香港文化氣質。

余光中曾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十年,離開後在詩集《夢與地理》記下了對香港的懷念:「十年打一個香港結/用長長的海岸作絲線/左盤右轉/編成了縈迴的港灣/用地鐵連成一串/那樣瀟灑的活結/以為到時候只消輕輕地一抽/從頭到尾就解了一切的綢繆。」直到有朝一日將要離港時,才發現自以為瀟灑的活結,不知何時已被情感與記憶轉化成拆不開的死結。余光中比喻大陸是母親,台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母親妻子都是家人,情人卻多了嫵媚情致,讓人心動,卻不一定是日日相守的柴米油鹽。

但張曉風文中的香港卻是相伴相守的,張曉風在她的散文裡曾提及有一年和丈夫帶著一團的年輕人到歐美表演,她選了崔顥的〈長干曲〉開幕,陌生城市的舞台上碧色絲綢翻起粼粼水波,吟唱著: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張曉風寫下:「渺渺煙波裡,只因錯肩而過,只因你在清風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這地球,而地球又在太虛,所以不免停舟問一句話,問一問彼此隸屬的籍貫……」筆鋒一轉,從大洋彼岸來至1983年初秋的香港,那年中英開啟了關於香港主權歸屬問題的談判,確定香港領土主權於1997年回歸中國。10月17日,香港在英國主政下結束了自由浮動的匯率制度,正式實施與美元掛鉤的聯繫匯率制度,引發港幣大幅貶值。當時應聘至香港教書的張曉風寫:「1997年,香港的命運會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曾有一個秋天,我在那裡,不是觀光客,是『在』那裡。」如今回歸已經二十餘年,眼前的香港未來又將走向哪?我不能確定,但2019年香港社會抗爭持續半年,2020年疫情席捲全球,2021年香港經濟衰退,街頭鋪面閒置不得不降價求售,正如曉風老師所云,我在那裡,不是觀光客,是『在』那裡。

他鄉是何時成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不只一次,行走香港街頭,聽到有人對話,帶著台灣口音,心裡突然也有停船暫借問的衝動,卻也只是默默從他們身邊行過。不想有朝一日,別人和我說起香港眼下種種,我先是隨口回答,我終究只是客居,話音才落,卻也知異鄉已經不只是異鄉,即使我仍不諳粵語,但這一方水土也已融入我身。今年初讀到張曼娟〈我的香港門牌〉,文中提及「香港文學館」一項「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的出版計畫,書中收錄多篇從不同角度描寫香港的作品,編者鄧小樺將這些文章依地區分為「港島」、「九龍」、「新界」三部分,剛好是張曼娟居於香港時有過的三張門牌區域。

張曼娟文中回憶初次的香港行,「印象最深刻的是街道名,中間道、廣東道、北京道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彌敦道、亞士厘道、加拿芬道、加連威老道又是什麼意思呢?」這些新鮮陌生的命名,勾起了她的好奇,第二年她和母親再度前往香港,「奶路臣街、洗衣街、西洋菜街、通菜街、豉油街、染布房街……我走過這些充滿煙火氣的街道,感覺到生活的真實況味。」觀察入微的張曼娟捕捉了香港街名的特色,其中包含著歷史傳承、地域遷徙、生活痕跡。

我則喜歡深水埗以楓樹橡樹榆樹白楊等植物命名的小街,予人綠蔭蓊鬱的錯覺,想像中各具風姿,四季顏色嫵媚,實則樓宇盤生,狹窄逼仄卻又飄溢著各色食物暖香。讀曼娟〈我的香港門牌〉一文時,正因為疫情下的隔離措施,無法回台過年而感到焦慮,曼娟親切的在臉書上留話給我:「雖然無法回台灣,還是羨慕妳在香港。香港的年味濃厚多了。」想起張曼娟文中描寫的三張香港門牌,回憶不盡的街道故事,她說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將香港當成第二個家了。

還有施叔青時間流裡淘洗的香港三部曲,黃寶蓮空間安置在富有層次的立體香港從而衍生出56種看世界的方法,劉克襄山林空間裡一步步走過的四分之三的香港,每天要煲老火湯,在雲吞城市生活多年的蔡珠兒……台灣作家書寫的香港豐碩精采。記得來港的第二年曾到訪元朗一座有年頭的宅院,是屏山鄧氏家族所建,門上牌匾寫的是仁敦岡書室,書室原為培育族中子弟,早年經常邀請廣州的學者前來講學,可見其家族對教育的重視。

也是到香港教書後,我才對畢業典禮有了不同於以往的看法,第一次在荃灣大會堂參加學生的畢業典禮時,應學校慣例穿著博士袍入場,我原是連自己畢業時都未著博士袍拍張照,自然是私下覺得所謂典禮不過是形式。但是當樂聲響起,禮堂內的家長起立等待老師入場,眼中的期待透露出他們對孩子教育的重視,這畢業典禮於我也有了不一樣的意義,往後每一年的畢業典禮,我也總默默思度自己在這一年裡學到了什麼。仁敦岡書室在一九三〇年代由達德學校所取代,從書室外經過時卻彷彿還可聽到朗朗讀書聲,昔時應邀而來的老師,應該覺著屏山是相當偏遠吧,卻依然舟車勞頓的前來,這樣的講學之旅有著相互的期望,也有著彼此欣賞的義氣吧,切切記錄著香港的時代變遷。

客居香港多年,我記錄數千則穿街走巷,碗碟裡嘗了又嘗的酸甜苦辣,葷素涼燙,集成《情味香港》,袁瓊瓊的書評形容《情味香港》像是某種家書,不溫不火的跟家人報知自己的生活。看了袁瓊瓊的評論後,不禁思考為什麼我寫香港像寫家書呢?我想不僅因為初衷真是想讓家人朋友知道生活近況,也因為經過這些年,香港於我在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個家,一向多外來者的香港,對各方前來或經過或停駐的眾多旅人提供了不同的可能,是旅途,也是留駐。

許多台灣人曾到香港旅遊,逛街購物品嘗美食;許多台灣作家曾書寫香港,海灣山林人情歷史。城市裡穿梭百年電車和橫跨維港輪渡承載的故事,擠迫樓宇中櫛比麟次,逼仄街道上熙來攘往,仍說不盡的曲折,想來這樣的書寫永遠不會結束,未來尚將持續,那些正在進行還沒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