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分:追憶陳裕盛

2021-10-13
作家
小麥
關鍵字
活動攝影

盛夏時分,熾烈的驕陽被室內的清冷吞噬!梵音、佛像、輓聯,還有一張熟悉的照片,定義了生死陰陽的告別。

只剩記憶還在拉扯,拉扯已分隔的兩個空間!

是的,裕盛過世了,我找不到什麼更詩意的說法。流星與燦爛煙火的形容太泛濫成災了,我相信裕盛不會喜歡這種學院派的說辭,因為他始終相信,自己只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任性而又有著堅定信仰的人!

裕盛的任性來自生活,而信仰來自文學。我是因為文學認識了裕盛,然後進入了他的生活中。對於文學,他有著清楚而堅定的信念;至於他的生活,我一直覺得沒有人比裕盛活得更富有了。

把鏡頭拉回1994年,跟現在一樣的盛夏,只是那一天是晚上!那是在文化大學的迎曦文藝營,我當時是大一的學生,對於文學懷抱著無比的熱情與崇高的……虛榮心。我是說實話,作家這個身分很夢幻,那時的我對於寫作,對於文學,充滿天真的想像。

晚上的導師課,是裕盛不可思議的初出場!真的,他的出現驚動了全場。黑色的上衣與披風(真的,我發誓他有穿披風,真的,在夏天的晚上),黑色的緊身褲,而且還戴墨鏡。當裕盛走進教室的時候,我們小說組的組員都驚呆了。

哪位啊,這傢伙,走錯地方了嗎?我們這一組的導師!確定,他不是混黑道的?

但裕盛一開口,就擊碎大家的疑惑。他所傳述的文學世界,竟這麼堅定,這麼強硬,彷彿一把刀似的,在這天地之中劈斬出全新的視野。接下來,這位導師隨口問了一句:「大家想吃東西嗎?」於是,所有學員就跟著他到文化大學外面的熱炒店吃宵夜了,席間,裕盛看著我問了一句:「你應該有喝酒吧!」於是我們就開喝了起來。

一整組學員跑到校外吃吃喝喝,負責點名的輔導員找不到人,嚇傻了,在那個手機還是黑金鋼的年代,這可驚動了所有營隊工作人員出來找人,結果發現是導師帶著組員在喝酒。

於是這位導師就變成了大家的偶像,而且不是只有我這一組,是所有營隊學員的偶像,包括輔導員。裕盛似乎天生就有一種魅力,可以顛倒眾生,他很喜歡跟學生打成一片,所以即使在文藝營結束之後,他還是會跟大家聚餐喝酒。

文學!小說!我們聊的都是這些,裕盛的暴力哲學與美學,讓我們大開眼界,彷彿來到一處祕境,在這裡,文學不再是長袍馬掛與金邊眼鏡,而是把所有真相支解之後,血淋淋的屍橫遍野。

很快的,他便把我們從酒肉朋友一腳踢進了嚴苛的創作世界。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才認識到另外一個裕盛,一個對自己與對別人都近乎苛刻的裕盛。

一提到文學,裕盛就會變成一把鋒利的刀!天生的文字直覺,很多人都同意,裕盛是天才。他曾經只用三天的時間,而且應該邊喝酒邊寫,趕在截稿前完成短篇小說〈死不瞑目的櫻木花道〉,而且得了文學獎。誇張吧!

很多人都奇怪裕盛的靈感是哪裡來的,因為他很少在看書,但我覺得他有,只是他閱讀的是這整個世界。裕盛對這個世界是充滿好奇的,所以世界對他來說就是一本書,他看漫畫追港劇打電動,透過他天生的能力,他就能將這些資訊轉化成寫作能量。

很多人都說陳裕盛是台灣暴力美學的極致代表人物,他的文章充滿了血腥、色情、暴力,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嘩眾取寵的寫作方式。我必須承認這樣的說法有部分是正確的,他的小說的確非常血腥,更充滿了各種情慾的描寫,但對裕盛來說,他的小說,他的文字,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與認知,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討好誰。

裕盛的文字非常精準,他總是很能夠抓到一件事物最核心的精髓,也因為如此,他會比別人更早、更進一步的看穿事物的本質,然後捕捉它、呈現它。這一點,很多作家也做得到,但裕盛不想再軟趴趴的抒情或餵食讀者以雞湯,他用的是更激烈的方式,也就是別人眼中所謂的暴力!

對裕盛的文學觀來說,這是一個必要的手段,他以犀利如刀的文字,試圖去切割那些以文明之姿而實為謊言的虛偽糖衣,去支解那些在我們心中盤根錯節被誤認的善良。

裕盛想要拆除這些我們奉為圭臬的噁心的、虛假的教條,在這已把詭辯視為合理化的文明中,暴力就變成純粹的工具!如此的激烈,如此的直接,裕盛相信,只有透過純粹的暴力,才能扭轉幾千年下來被各種教條荼毒的人心。

至於色情,某種程度上我覺得裕盛似乎相信情慾的美好,會出現問題的是追求慾望的手段,只是我們很習慣倒果為因!性愛的歡愉,感官的交纏對裕盛來說並不是罪惡,那是美麗的,真正醜陋的是人類的貪念。

我一直覺得裕盛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開膛手傑克,不過他所屠殺的,是人類心中自以為是的邪惡。只是我們接受不了,我們習慣了各種吟誦與讚頌,我們熟悉各種似是而非的辯論與說明,我們喜歡用華麗的詞彙維護難以啟齒的私利,我們帶著面具活著,然後忘了臉上戴的是面具!

試著拆穿這一切的裕盛,其文字必然非得血腥、暴力不可!

與這樣文學觀相對應的,自然就是裕盛虔誠的寫作態度,對他來說這是一種負責任的展現。我曾經看過他在電腦螢幕前琢磨兩三個小時,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了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就看起來怪怪的!」因為怪怪的!他花了大把時間想修改的,只是一種無法證實的感覺,這就是裕盛的堅持。

裕盛曾經跟我說過一個故事,更足以證明他對寫作的嚴格。在以前網路還沒有這麼發達的情況下,他因為小說中某個情節寫到十八王公廟前面的那座橋,但他不記得橋的名字了,於是他半夜騎著摩托車去確認這件事情。神經病嘛!但這就是裕盛對寫作的態度。也因為這樣的態度,即使在《時報周刊》工作時,他上班遲到、睡覺、打電動等,辦公室裡可以惹毛上司的言行他都做過一輪了,但大家還是肯定他,當時的封面故事一定交給他處理,因為當時的總編輯張國立、副總編輯林彧、編輯主任賀景濱都相信,交給裕盛就搞定!

裕盛不只對自己嚴苛,對別人也是,他在文學上的批評不假辭色,我就是受害者之一。在我等待當兵的那段時間,我與裕盛一起合作創作,不管我寫了什麼,他永遠都是嘆了口氣,然後幾乎是重寫了一篇。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打擊。我的驕傲與自信完全碎解,我對寫作產生前所未有的恐懼,甚至一度放棄了。但也因為這樣的打擊,我才能認真審視自己對文學的態度,也才能以更認真、更純粹的方式去面對文學。

相對於文學的血腥,裕盛的生活就是美麗的彩虹。他似乎永遠都是在享樂,享受美酒、美食、還有美人,說來也讓人好奇兼嫉妒,這些美酒美食美人,好像總是出現在裕盛的生命裡,跟他在一起玩耍,你也能享受美酒美食,美人就要看你自己的能耐與手腕了。看似縱慾的生活,但裕盛從不占人便宜,他不會去拗人,不去攀附,更不欺瞞。在愛情的世界裡,他大多是辜負的一方,因為他的愛來得快去得也快;但他愛過的女人,都能感受愛情的美好與快樂。

與他相識二十多年,而且是很密切的二十多年,一起工作,一起創業,一起匪類在中國青年寫作協會時代,他是祕書長,我是執行祕書,我們規畫很多很棒的文學活動,那時候的夢,很熱血。在《時報周刊》,我們成了同事,一起迎接下班時的陽光!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們兩個人一人幹掉一瓶威士忌,然後一時興起,他開著新買的車子帶我去遊車河,結果在高速公路因為超車不小心打滑,車子原地打轉360度,一瞬間,我們酒都醒了,然後乖乖地回台北。

那段輕狂的日子,那段追夢的時光,然後在這樣一個盛夏畫上了句點!

追憶該如何結尾呢?

那就……天堂地獄,我們後會有期吧!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