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悼啟文

2021-10-12
作家
江寶釵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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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文人前人後喊我學姊,這個稱謂的基礎,只是他畢業於台師大的一個極其遙遠的校友關係。認真說起來,我並不認識啟文。礙於生活中個人的計畫內容與方向,許多時候,即便熟識的人也無法時相往來。緣著奇異的因緣巧合,啟文與我這兩個並不相識的人,不只走上台灣文學這條道路,在許多方面互相重疊,彼此交錯,真有如學姊學弟。

學海無涯行舟船

2004年,初創中正台文所。當時的鳳梨田是一片甘蔗田,什麼都還沒有成形,專業領域師資奇缺,再加上中正對聘任高水準的要求,為了辦所授課,只好什麼都自己來,我一個人要承擔幾乎三分之二的課程。最後就變成了古典文學、現代文學、民間文學都摸得了一點。然而,盤點在學術專業領域今生若有任何建樹,可能還是在古典文學吧!而這個領域與啟文最密切。

台灣文學能否成為一個學科領域,由於強力進入體制,已不再被質疑,徛戲棚仍有不少安心骹看好戲的人。2007年有一個台灣人文研究的小經費,我想著一個人做,慢,不如多找一些人做,快。而如此這般,剛好可以去整構一個年輕學者群;於是四處尋找相關領域的年輕專業學者,是這樣遇見了任教於興國管理學院的啟文。

當時,啟文已經出版了《臺灣古典散文》的讀本,也已升等副教授。他升等的專著《臺灣古典散文研究》研究鄭用錫、鄭用鑑、吳子光、吳德功、洪棄生、駱香林,輻射式對名家散文的研究。十多年後,啟文升等,寫的是見多識廣、功略與才情齊高的吳德功。吳德功著《瑞桃齋詩稿》、《瑞桃齋詩話》屬於詩學範疇,餘《戴案紀略》、《施案紀略》、《觀光日記》、《讓臺記》、《瑞桃齋文稿》、《彰化節孝冊》等,都屬於古典散文作品,這些散文作品屬不同類型,有日記體,也有個人抒懷或歷史散文。然而,歷來研究者多聚焦於詩歌,於散文的研究甚少,啟文資料文獻檢索與田野調查,並能具體分析,分家世生平、著作內容、創作觀點,指出其思想中有求進的特質,也對特殊現象、歷史書寫進行詮釋,呈現這些古文作品的藝術美感以及史料價值,發揚吳德功的古文成就和價值。

學海無涯,人文學者在海上行舟,成熟得晚,等到能觀天文,測風勢,使風避雨,追洋流的脈絡,得以漁穫時,幾乎無不年邁。在讀論諸家,於吳德功研究初見一研究體系之際,成一家之言彷彿指日可待,學問體系隨時可能成就,啟文的驟然去逝,實在令學界頓感人才折損的大慟。

以文學為內容的創意與應用

曾有一段時間,我主持中正台文所所務,而啟文擔任真理大學台文系系主任。無巧不成書,濱海的私立真理大學,與傍山的國立中正大學,同樣都有著系所規模小、資源有限的問題;人文學所遭遇的困境,職涯難以開拓,生源逐年縮減,尤形成巨大的衝擊。為了尋求轉型,縮小學用落差,我們有志一同的都以創意應用重整系所隊形。透過課程,邀請業師蒞校講授,藉由學生職涯與企業介接,這一切都煞費工夫,必須持續不斷的投入。目前主持系務的鴻鈞主任說,是啟文實際上一直到現在都還主導著系所賣力向前走的方向。

啟文第一個參與的計畫,便是中正台灣人文研究中心的「台灣方志中的南台灣書寫」。他勤勤懇懇來參與小型研討會,也在「文學南台灣」的學術研討會上發表他的研究成果,〈清代方志對南臺灣景觀的書寫—以傳統漢詩為研究對象〉,而且還找來他的太太歐純純博士壯大聲色。這篇論文探討三個重點:首先,這些抒寫南台灣的景觀詩,有那些景觀是人為的,那些是天然的?從地理學的角度來觀看這些景觀詩,能否提供當代古地理知識?詩的再現是詩人隨意所到,還是念茲在茲的日常書寫?他用此探討南台灣地景的變動,理解詩人的履跡。其次,他也探討這些景觀詩的寫作,是詩人純粹只在景觀上頭著墨,還是將觸角延伸到其他的視界?而透過這樣的分析,思索傳統漢詩的再現手法,將可以提供有志學習者方略。

事實上,這篇研究成果幾乎預見了啟文生平志向。他的研究從傳統散文諸家研究到定焦於吳德功,主持系所從知識學理發展為文創應用,從特定主題對象建構詩的創作方法,提供學習參考;而古地景與地理知識再進一步,便可以發展為具文化深度的觀光活動素材。真理大學台文館發生門鎖更換事件,在教育部介入後,幸能圓滿解決;但,學界在張良澤先生邀請下於中央書店舉辦會集,普遍期望這些台灣文學的典藏能帶來台灣文學的進一步發展,啟文也深有同感。他與我一直有論學之約,除了我們曾經的學術因緣,以及共同的志趣,也因為中正與南真理距離比較近,理論上,行踏有自主性。在他的籌策裡,有一部分便是要向張老師請益,談如何藉可用資材的分類、展示、規畫、應用,乃至國際化等等。假如能夠提出思慮嚴密的計畫,學界期望的具體化與推動,也許就會得到一定的成果。雖是我倚老賣老,他能一口承諾道,這向張老師請益當然是大事,顯示了他一直的周到與謙沖。我常去台南,行台南親像行灶骹,卻為了田調、公務,總是匆忙。這個約從五月拖到現在,終於無法實現。

何其榮幸,從啟文初出江湖,到今日成就,我得以一路見證他的成長。

經過多年的經營,鴻鈞說,真理台文系六年不需評鑑。

八月中我協助辦理文化部文資局的文化資產推廣營隊,以台語、漢詩與地景共構「五層崎吟竹枝詞」,他沒能到,但不斷的讚美:很有意義的活動啊。他說,以後一定全力配合。我二十年前受委託建置的台灣漢詩資料庫正要轉型為華人漢文化知識資料庫,他說,他全力支持。

回想啟文與我往返的對話,去來的聚散,不管是為了學術的鑽研,領域的發展,無非都由文學所仲介。也許文學經過無數上行下走的轉折,終究仍然是一個必可以實踐的夢想,可以建構的志業。在宇宙不斷繼起的無收生命裡,在台灣這座驚濤拍岸的島嶼之上,文學書寫了住民的掙扎、奮鬥的成就,它是所有生活的經過的儲存、發酵,是生命意義的所在。

最傻文人心,當我在面子書上如此調侃我們對文學的信念時,立刻有面子友來留言:不是的,是最「真」文人心。由是可見,天意憐幽草,文學群落無非沒有同情與理解。以此,祭奠啟文,祝願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