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與異似乎無一敵得過人的可怖——讀謝鑫佑《百耳袋》

2021-10-01
作家
潘怡帆
關鍵字
活動攝影

以奇幻文學、都市傳說與怪譚包裝的《百耳袋》,骨子底描摹著世情人倫,挖掘恐怖的根源。就像《糖果屋》或《鬼店》的恐怖不在於等吃胖手指的女巫或步步進逼的雙胞胎女孩,而是棄養骨肉的父母、殺人的兒童與企圖弒子的父親;《百耳袋》裡令人嘖嘖稱奇的線蟲、傳說、神話或奶奶的鬼魂並不刻意恫嚇,讓人背脊發涼的反而是人際的漠然、計算、背叛、獵巫與霸凌。

〈波波〉裡的弟弟麻木於一家四口彼此冷漠與形式化的相處。比他大上十歲的姊姊不僅舉止如外星人,臥房更陳列的像非請勿入的陰森禁區,「弟弟總覺得這樣的姊姊還不如沒有」(14)。母親「對現在生活頗有怨言」(19),表面上卻總是一派平靜地每逢周五必備大餐,等待按表操課的父親歸來,一同用餐。「爸爸在家中給弟弟的感覺與寄住民宿的陌生人沒兩樣」(22),全家人的生活就像電影播放跳針,「除了桌上的菜色、各人服裝不同外,所有行為都像在重複昨天發生過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23)。一隻毛色五彩斑斕的寵物鼠波波打破了家庭的急凍狀態,原本不說話的母女開始聯手,與父親展開搶鼠大戰。靜悄悄的屋子變得熱鬧,弟弟卻沒有為了甜蜜家庭的轉向感到高興,他看著家人們在餐桌上「交談熱烈、有共同目標、相同嗜好,甚至連睡覺都靠在一起,卻讓人不寒而慄」(69),只想到中邪。於是歡樂與和諧不再是幸福的指標,而扭曲成恐怖的在場,就像蓋伊.福克斯假面(Guy Fawkes mask)上特大卻古怪的笑容。

〈百耳袋〉裡一家五口帶著小女兒楚楚的同學欣潔,開車到淨法寺進行兩天一夜的家庭旅遊。令人費解的是看似疼愛家人的父親為何堅持舉辦「耳袋」試膽遊戲。耳袋結合了江戶時代根岸鎮衛的傳聞與百物語的恐怖遊戲,每人輪流說怪奇的故事,但絕對「不能超過一百則,包括一百」(130),否則便會遭遇不測,就像那些曾經湊足一百則故事的人紛紛自殺、掉井、發生意外、失蹤或病歿。雖然耳袋只是鄉野傳說,但是參與遊戲的六人當中有兩位十歲孩童,再加上抵達寺廟前後發生過不少詭異事件,包括旅行途中眾人一度陷入昏睡、野貓淒厲尖銳的夜半嘷叫、帶著腐敗氣味的房間、布滿霉斑的六張被褥與閃逝的黑影等古怪的經過,父親卻絲毫沒有動搖玩驚悚遊戲的決心。其餘眾人儘管感到恐懼,卻宛如夢遊般接二連三投入遊戲,彷彿迫不及待張開雙臂,熱切迎接恐怖降臨。不盡情理的安排迫使讀者回想起始終隱藏在此看似美滿家庭背後的陰影:缺席的母親。「為了生下楚楚而難產離世的媽媽,永遠祇能存在家庭相簿與爸爸、姊姊、哥哥的口中」(99)。楚楚只能通過相簿與家人口述想像母親,但是,爸爸、哥哥、姊姊與姊夫卻從她身上看見越長(養)越肖似母親的替身。楚楚的誕生占據了母親的位置,眾人群起合作講到超額的耳袋故事則導致楚楚被另一個楚楚/母親取代。親密的家人成為這場狸貓換太子把戲的內應與共謀。限量的耳袋/家族用刪除替換增加,在總額不變的表象下反覆著「抓交替」。

〈乳海攪拌〉以夢境穿越結合了主角張原海的歷史課與「乳海攪拌」的印度神話。眾神為了長生不老,相約一同攪拌乳海,取得永生的甘露後均分。張原海在夢中化身巨蛇,充當攪杵的攬繩,還遇上變成海神的同班同學。兩人接連幾天夢見攪拌乳海的場景,「像在家裡看DVD影片一樣,按下播放鍵,從上次暫停的地方開始播放」(206),也見證了善神提婆與惡神阿修羅搶奪甘露的經過。然而差異於神話版本,在張原海夢中「被歸類為善神的提婆族,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私吞』取得甘露,而總被描述成好鬥、凶惡的阿修羅族反而被耍得團團轉」(213),遭背叛的阿修羅憤而報復求償公道卻成為帶來災厄的象徵。口述神話與夢境的切換,古典與現代的錯接,作者謝鑫佑從原始傳說中拉出另一層故事維度,表面上類似於根岸鎮衛的耳袋與〈百耳袋〉繼承又更新的循環,實質上則展現了故事重說使「相同不同於相同」之口耳相傳的傳說特質:說書人總是無限接近眾多無名的故事傳承者的腔調,將之包覆以自身經驗的理解,消化成自身故事的新腔。

〈林妹妹的雨鞋〉不是一般常見,寬大又防水的膠製雨鞋,而是奶奶過世前送給林妹妹的,有「紅色的蝴蝶結停在紅色的鞋尖上」(235)的優雅皮鞋。天上的奶奶只要看見林妹妹穿這雙紅鞋出門,便會因思念而落下大雨,使漂亮的紅鞋成了大家口中的妖鞋。為了避免同學異樣眼光的霸凌,林妹妹將奶奶送她的鞋子束之高閣。然而這雙鞋子在缺水與火災時很有用,也幫助林妹妹進入中央氣象局工作。一度失蹤的紅鞋使林妹妹學會靠自己解決問題,走出被霸凌的陰影,從奶奶紅鞋的庇護中離開且獨立。小說讓我們知道,即使是有靈附體的紅鞋也無法阻擋人的霸凌、利用與封印,或反過來問,如果鬼怪是恐怖的,那麼鎮壓鬼怪者是否更為恐怖。

飄蕩在《百耳袋》裡的靈與異似乎無一敵得過人的可怖,不管是欺騙白蛇的李璜,或背叛林投姊的周亞思都展現了人的惡念,而鬼索討的無非公道,就像必須討到通行證才能返鄉的異鄉鬼。看似兇狠的惡鬼也會被〈百耳袋〉中楚楚的難題考倒,被〈乳海攪拌〉裡的善神欺壓,霸凌林妹妹的同學恐怕比妖鞋更讓人懼怕。謝鑫佑的故事使讀者察覺,恐怖的不是鬼,而是人的異變,像〈波波〉中忽視自身感受,任由自己「進化成一顆會煮飯、洗衣、整理家務的瓦斯桶」(16)的母親,而舉家性情突變的詭異氣氛也不亞於〈百耳袋〉裡接二連三的奇怪遭遇。怕鬼或排擠異類似乎多此一舉,他們的原形無非是誰家皆有的普通奶奶、母親、妻子與家族成員,像〈波波〉裡的弟弟最終發現家人反常的冷漠與過嗨其實是渴望有人關心,〈林妹妹的雨鞋〉裡的林妹妹也可能無意間用偏見霸凌了欺負過自己的小學同學,這些表象與實質不同的揭露都在指出真正重要的是學會與差異共處的溫柔與寬容。

繼《五囝仙偷走的祕密》後,謝鑫佑再次以《百耳袋》為我們示範潛藏於「人墳共居」理念背後對萬物的惜情與由此拓展的豐富想像力。就像他曾在OKAPI訪談中提到馬奎斯認為亡魂跟活人相處是合理的,謝鑫佑亦透過重說傳說、神話、軼聞與科學新知等各種異質結合,詮釋萬物有靈且共存於我們這塊土地的生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