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虛構與追尋:訪邱常婷《哨譜》

2021-08-12
作家
李家棟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邱常婷在2019年出版了以故鄉太麻里為創作原型的小說集《新神》,張亦絢盛讚她「或許就是未來二十年裡,將帶來最強刺激與最大可能性的台灣小說家之一」。所以集結了邱常婷十餘年來創作實踐的《哨譜》,難免更令人好奇,小說家在過往創作與反思的雙軌中,所必然夾帶的自我叩詢及詮釋,到底會是什麼?

因為疫情的緣故,我們相約在Google Meet進行線上訪談。邱常婷準時地密我上線,可能因為她穿白色衣服的緣故,與白色的顯示背景相符,AI的演算法讓她的頭像時而出現,時而隱沒一部分,恰似《哨譜》中那個入口出沒不定的神仙鄉,她儼然成了書中走出的精魂。

★關乎追尋、隱匿與搜索

《哨譜》的成書時間跨度極長,幾乎橫跨了邱常婷的整段創作歷程。一開始其實只是被自己倒熱水的聲音給擊中,像某種命定的諭示,沿著這個細微的靈啟,展開的竟是一場幾乎橫跨她所有寫作生涯的追尋。

一開始只是一種亢奮的靈感,隨著興之所向,指哪寫哪,像哨童一般,騰乎其外。這是邱常婷對自身小說書寫的一場淋漓的試探,拳拳到肉,連她自己都坦言,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哨譜》作為小說家創作的第二條虛軸,隱約橫亙、交織在她同時書寫其他小說的時刻,毋寧是書中的「時差之島」、「彈丸之島」的精確指涉,在她創作中時而出現,未曾有一刻或忘。

邱常婷自述:「這是一個關於『追尋』的故事,故事中所有人,都跟著我一起慢慢追尋問題,漸漸地知曉問題的本質,跟創作、跟小說有關。」所以《哨譜》是一本關於追尋的書,隨著邱常婷創作、求學的經歷,在創作的形式上也逐漸脫離初始混沌蒙昧的、依賴降靈式啟發的寫法,轉而變成有計畫的經營,用一種宏觀的理性規畫去完成書寫。經由這種自然發生演化的小說創作及認知過程,邱常婷同時也在逐步搜索與實踐中,統整出自己的文學信仰體系。

而《哨譜》的眉目,也愈發清晰,栩栩如生起來。

★繁麗怪奇的另類武俠

有別於前作一貫冷靜精密的聲腔,《哨譜》承襲了邱常婷獨有的魔幻寫實細膩迷人的基調,但演化成另一種說書人式、蔓麗快黠的歡騰筆法。對於讀者而言,那種肉眼可見的誇飾無所不在,是說書人對聽眾發出的邀請,一場由書中人粉墨登場的堂會。拳腳身段、水鑽頭面、流雲水袖、粉面桃腮交相輝映,在上下四百年的求索當中,盡情唱將起來。

所以《哨譜》是邱常婷的江湖──

 

江湖就像劍器一樣,是人心造出來的,你當然可以說不想長大,不想進入江湖,可是你的心總有一天會成為江湖,一個抽象的江湖,於是你就開始天天唸著「江湖、江湖」。

 

於是邱常婷時刻念想的江湖,是必須藉由鍛造一本小說、親自譜寫一種祕笈,去身體力行,入世以後方可得的江湖。而所謂劍器,便是小說,藉由萬象紛呈天魔擾心來承接創作的狂喜頓悟與砥礪苦楚。

★親手設置的生發及幻滅

《哨譜》的創作初衷,是邱常婷對於武俠這樣的類型文學的試探,而後演變為對於創作體系的認知及統整,也因為創作前後對於本作的認知隨時序更迭,所以本書時而可見後設的痕跡於其中。

邱常婷認為作品必然會被作者反覆檢視,但想要被作者保留下來的某種寫作當下快速席捲而來、無法再現,只屬於說書人的聲音,是她想要留存下來的珍貴質地。思想與文字在快速的交互運動下所產生的截存之物,是她認知以後無法摒棄的聲腔,但也因為這樣的後設性質,影響了書中的角色,使其不再單純為了故事而活。

例如在他們遭遇了許多殘酷的經歷以後,有些角色可以選擇不要成為角色,或者捨棄名字,成為「黑鴨子」,這也使得《哨譜》的後設性質於焉濃厚,而邱常婷確然是有意識地在賦予角色這樣的選擇──

 

洪老頭子終於說:「是了,作為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真是苦不堪言。」

 

所以書中不但經由後設的筆法來賦予角色選擇,也不斷回頭檢視作者,邱常婷以武林、追尋的崩壞,暗喻了所有創作者必然會經歷到的信仰建立、崩滅的歷程,令《哨譜》成為她創作價值體系的終極指涉。

★虛構的建立與詮釋

邱常婷認為,所有的故事出現,必然具有其意義,但並不是所有出現在故事中的所有物事也同樣具有意義,有時物件的出現只是一種必然,卻不具備意義,更像一種巧合。

所以隨著閱讀歷程的行進,所有人的追尋終將幻滅。哨童一脈自李鵬起,所有師徒代代承襲之信念從未真的被履踐過,甚至連李鵬本人的追尋都是鏡花水月。然而幻滅本身就是一種暗示,指向故事本身,就是虛構。

故事尾聲,荒海神醫與老黑討論,置換面孔等於獲取了虛構的權力,虛構則離不開詮釋。我們可以理解,邱常婷藉此對自己的反覆叩詢,終於提出了解答──虛構使作者得以成為小說中的支配者,維持了使故事本身運作不輟的動能。

★鄉:故事中的故事

《哨譜》的敘述風情迷人之處,在於故事與故事間首尾相銜,內在的張力與飽滿度都很高,亦引領讀者在故事場景的插敘切換中快速換檔,即時跟上。而故事中的故事,作為某種對於角色理解的補敘,有時甚至刻意引領讀者進入誤區,然後揭發,從而賦予角色一種對抗情節的抗力。

邱常婷坦言,或許這樣會有使得故事碎片化的嫌疑,但也同時賦予故事既熱鬧又詩情畫意的矛盾美學,甚至可以說愈到後面,這樣的創作手法已經超脫試探的範疇,而是刻意令故事產生故事,像太平洋面的漣漪、長浪。所有人都在故事中追尋所謂的「鄉」,從一個故事進入另一個故事,再回到故事本身,故事便在往復循環中盤旋而上。

而「鄉」,也是引領故事穿針引線的跳躍紡棰。

對邱常婷而言,「鄉」在書中稱謂百變,眾口莫衷一是,但這是追尋必然產生的疑惑。而「鄉」本身,其實只是追尋的指涉。人在世間的追求,夢想之所達成的地方,皆可為鄉。她以故鄉太麻里為例,那裡有她摯愛的家人,蘊含她生長寫作的鴻蒙能量,既親近也神祕,所有故事在那裡發生停止。

對於邱常婷而言,故事本身便具有無限動能,既能對外所求,也能向內自圓,如故鄉一般,恆常替她孕育,內化所有的故事。

採訪接近尾聲,邱常婷自述:「真的好喜歡小說。寫完《哨譜》後,我得到的答案便是沒有答案,用故事來講述故事,這整個漫長的故事(21萬字),就是追求的過程及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