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愛與訣別:我讀亞隆夫婦的《死亡與生命手記》

2021-08-01
作家
高大威
活動攝影

搖籃在深淵上搖晃,常識告訴我們,

存在只是兩團黑暗之間一道短暫的光隙而已。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歐文.亞隆是當代精神醫學的國際權威,其妻瑪莉蓮則是傑出的人文學者,兩人各有多部重要著作,最獨特的則屬兩人共同完成的《死亡與生命手記》,書的副題是「關於愛、失落、存在的意義」。距此十多年前,歐文出版了《凝視太陽》,副題是「克服死亡恐懼」,顧名思義就知道在討論什麼,容易讓人感到沉重,歐文在該書「後記」表示他希望藉著理解以看透人類的處境──「生命之有限猶如轉瞬而逝的光縫,我們不僅能欣賞每個當下的彌足珍貴,珍惜純然存在的喜樂,而且能夠以慈悲對待自身以及芸芸眾生。」《死亡的生命手記》也顯現了同一基調,迥異的是:處理的案例轉向了自己。

2019年,年逾八旬的瑪莉蓮檢查出多發性骨髓瘤,僅剩幾個月的生命。出院後的某日,夫妻倆在公園散步,瑪莉蓮想到人生將盡,提議兩人合寫一書,她對歐文說:「我們輪流寫,你一篇,我一篇。寫一本我們的書,一本有別於市上的書,因為這書牽涉的是兩個心靈而不是一個,是兩個結婚了65年的人的心思和想法!兩個有幸彼此擁有的人,攜手走人生最後的路。你呢,靠你的三腳助行器,我呢,靠我的兩條腿,好歹還能夠動個15、20分鐘。」歐文同意,並把這件事當作「一劑生命的靈藥」。全書後來由35篇文字構成,遺憾的是自第22篇開始就只由歐文單獨執筆,瑪莉蓮辭世了。

書中,他們回視一生的許多片段,反思了衰老、病痛以及死亡。撰寫期間,疼痛、嘔吐、疲憊、恐懼使瑪莉蓮選擇了安寧照護,乃至決定了所謂的「醫助自殺」,她居住的美國加州,這是合法的,其判斷的準則是:病人近死而治療無望。

瑪莉蓮從容地向醫師探詢具體事宜,歐文心神恍惚,覺得一片茫然,他和妻子結縭已閱65個寒暑,年已耄耋,面臨訣別,自是重中之重。

歐文一向不隱藏自己人性與脆弱的一面,他說曾有跟妻子一起走的念頭,甚至和朋友談過幾種了斷的方法。想到自殺對子女、朋友的衝擊,他放棄了那個想法。內心的另一負擔是:從事精神治療專業多年,他一直幫助病人走出悲痛欲絕的人生,並表示治療師的工作是他「面對無常和即將到來的死亡的精神支柱」;那麼,輪到自己面對同樣課題時,卻以死逃避,豈非背叛?

誰都會油盡燈枯,歐文與眾不同的經歷在於他曾以專業協助眾人走過幽谷。前面提到的《凝視太陽》,書名來自拉羅什福柯(Francois de La Rochefoucauld)的箴言──「死亡有如烈日,令人難以逼視」。書出版之後,不少讀者回饋說深受啟發、鼓舞,此刻,他雖感欣慰,卻懷疑這書對自己能有多少影響,他只確定:記憶也好,影響也罷,一切一切都是一時的,所有存在的即將灰飛煙滅。

他想起早年帶領罹癌者的治療團體,那是他首度直面死亡,罹癌的成員一個一個死去,他日漸焦慮,最後向知名的羅洛.梅(Rollo May)尋求治療,他們多次探討死亡,成了至交,後來,羅洛.梅彌留之際,他也守在床邊,接著協助洗淨遺體。二十多年的往事,情景歷歷喚起,歐文發現:「死亡自會攫住你的注意力,將它永遠蝕刻在你的記憶裡。」

《傳道書》說:「凡事皆有定期,萬物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話語風輕雲淡,任誰也無法違逆,等到死神果真現身眼前時,少有人不覺沉重的。歐文害怕沒有妻子的日常,撰寫《凝視太陽》時,75歲的他即表示過最令他苦惱的是隨著死亡而來的孤獨感,至痛之事莫過於離開瑪莉蓮。瑪莉蓮撒手,他們共同擁有的過去也就化為烏有,正是米蘭.昆德拉(Milos Kundera)說的:「死亡最令人恐懼的,不在於沒了未來,而是失了過去。」

瑪莉蓮和歐文曾一起開過探究死亡的課程,瑪莉蓮原以為自己無懼死亡,只是難以忍受它每天一點一點地逼近,可又坦承:「有時又不免懷疑,冷靜只是表象,意識深層其實還是怕得要命。」亞隆之前也說過:「我和所有人一樣害怕死亡,它是我們割不開的黑暗陰影。」尤有甚者,對他們,死亡之恐懼遠比不上和親人分離的悲傷。

「醫助自殺」的那天,在家人和醫護陪伴下,瑪莉蓮虛弱地吸完兩杯藥劑,歐文緊偎著她並暗數她的呼吸,14下後斷了氣,歐文俯身親吻她的額頭,後來寫道:「冰冷一吻,伴我餘生。」愛妻走了,生存之痛代替了死亡之懼。幾十年來,日常生活的大小事,有妻子可以分享或分擔,若是想不起什麼,妻子總能幫他叫回記憶。88歲的歐文開始學著獨自生活,過去,他為喪偶者治療,他們過著「沒人關注的生活」(unobserved life),孤獨、絕望,他曾經把浪漫的愛情描述為「孤獨的我消融於我們之中」,如今,「我們」不再,只剩下「我」,生命的孤獨重返,印證了《無量壽經》所稱:「人在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過去的客觀理解一夕間變成了親身體驗,歐文必須自我療癒。

人類受的苦,除了生、老、病、死之外,佛家還提出了「愛別離苦」,當它與老、病、死連袂而來,不啻是苦上加苦。歐文想起瑪莉蓮常說:「一個87歲女人的死亡,只要對自己的一生無有悔憾,就不是悲劇。」歐文同意,其實,早在寫《存在心理治療》、《凝視太陽》時,他就先後引述了托爾斯泰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主人翁死前覺悟自己死得慘是因為活得糟。歐文夫婦的共識是:人生愈是虛度,死亡的焦慮就愈發強烈;反之,活得愈充實,死得愈坦然。

既然與妻子攜手走過了充實、豐富的一生,那麼,面對日薄西山,已無悔憾。對歐文而言,這樣的體認,套用他以前的分析術語,已不純屬客觀知識,更是「覺醒經驗」(awakening experience),也回應了他以前所說的:「雖然人會因為形體的死亡而消毀,但是人能從悟透死亡之中得到拯救。」

每個人都是獨特的,與他人結緣分亦各不相同,世界從不存在萬用的單方,自己的故事只能自己寫。閱讀亞隆夫婦的手記,最重要的意義在於讓人有勇氣敞開心靈,既不隱藏自己的脆弱,也不否認所處的存在困境,而要對自己的世界體驗負責,要認真完成生命的功課。原來,「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並非外在的規訓,而是主體的參悟,不僅靠腦,更要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