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再來的時候:關於《新寶島》與它的結尾

2021-07-16
作家
林易澄
關鍵字
活動攝影

該從哪裡開始談《新寶島》?也許該從結尾開始——早逝的人類學家王志明(或者排灣族朋友給他取的名字:一雅士.景若)跟朋友在墾丁,等著哈雷彗星劃過天際。這算不算是爆雷?但想想,這本小說是不怕爆雷,或者,無法爆雷的吧。

直到讀完最後一章,我才明白去年崇凱請我到圖書館找的剪報,是用在了哪裡。

那時我只知道他正在寫一本小說,寫台灣人和古巴人一覺醒來,全部交換到地球另一頭的島上,問道,我在哪裡?這是怎麼一回事?大半年過去,《新寶島》完稿付印,我也邊讀邊想著,究竟為什麼要找王志明那幾篇文章?

讀到結尾才發現,先是因為《新寶島》的架構,這既是一部長篇,也同時是12章短篇。

「大交換」使兩個島嶼聚焦了世界關注,人們捲入其中,被遠較日常生活巨大的不明原因困住。但儘管設定在2024~2028年,《新寶島》不像多數近未來小說把解開謎團當作主題。故事並未描繪高層政治外交軍事決策,並不告知世界將往哪一步走,沒有一條清楚貫穿全書的主線。我們只是跟著作者,穿行到不同人身邊,看這場變化下,他們遭遇了什麼,又想著什麼。

不管世界怎麼變,日子還是要過。在陌生公寓醒來,還是有著柴米油鹽跟不上不下的戀愛。當手機基地台架好,終於聯絡上爸媽,跟家裡的關係還是沒法一下搞定。同樣位於北回歸線,同樣在一百年前種甘蔗,海對面同樣有個敵意大國,上個世紀同樣有過社會主義革命和一黨專政,在陌生又似曾相識的島上,人們仍然得開始新的生活。在哈瓦那街上,我們看到夜市跟繞境,看到海邊卡哇依的媽祖像,在哈瓦那的棒球場,職棒繼續開打,雖然還是好難贏古巴。

這樣,到王志明登場,已是《新寶島》的最後一章了。

回想多年前,一同在歷史所,卻聽他聊著小說比較多的日子,崇凱顯然深知「宏大歷史敘事」與「近未來政治小說」的糾葛。

1902年,在嚮往「文明」與「進化」的時代開端,戊戌政變後流亡東京的梁啟超,寫下〈新史學〉,屏棄一治一亂帝王家譜,提倡國家本位的歷史書寫。也在同一年,梁寫了〈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以及將政論套上角色對話、遙想維新六十年後的〈新中國未來記〉。在那篇沒有寫完的小說之後,各個許諾歷史之名的革命,掀起天翻地覆的風暴,也掀翻國家底下的無數生活。甚至,到二十世紀尾聲,當進化法則的簡化、僵硬與殘酷終於顯露,後革命時代以小說反抗的作家,也往往難能免於宏大敘事。從王力雄《黃禍》到陳冠中《盛世》和《建豐二年》,無論反烏托邦或是另一個未來,每當嘗試開口訴說「歷史」,在直線結局與生活的複雜之間,小說終顯得進退維谷。

相對這一系譜,在《新寶島》交錯又獨立的篇章裡,每個角色都只能從自己有限、破碎的視角去思考這一切。古巴裝置藝術家、斜槓演員文藝少女、關塔那摩拘留營的穆斯林、台文所畢業的新科原住民總統、游擊隊套裝行程的旅遊業者、要去美國念歷史博士卻到了中國當台幹的中輟生、小說裡的小說讀書會、切.格瓦拉的一個朋友……,他們都不知道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能夠做的,只是在不可預測的未來下,回頭看看過去,在自己所及範圍裡做一點什麼,講一些幹話,這樣一點,那樣一點,讓事情開始動起來。

跟著一幅一幅切面,讀著還是難以抓住世界全貌。但是,置身這些不確定、猶疑、帶著保留、重新理解世界的努力之中,卻也讓人感到一種熟稔的空氣。那些人們,就像是你認識的誰一樣,有著各自的生活、過去、困惑和尋找。比起有清楚主軸、答案、結局的未來安排,這樣的2024年顯得與我們不再那麼遙遠,甚至,會感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員,那裡面也有著你的「歷史」,和你的「未來」。

只是這裡也浮現另一個問題。告別了兩個世紀以來的「文明」、「進化」與「國族」,在各自的碎片裡,我們還能不能想像共同的歷史和未來?

而那或許便是崇凱將王志明放在最後一章的原因:這既是12章短篇,也是一部長篇。

各自過往不同經驗的生活,裡面有沒有共同的方向,或者終究是無法拼起的碎片?跟著王志明從大學到出國,然後返台當記者,一邊參與原住民運動,一邊翻譯人類學經典——回到1987年的台灣,那不啻是前述兩種歷史時間的交會地帶。一方面,多年的黨國體制開始動搖,各種過去不能開口的聲音開始說話;另一方面,在嘈雜的聲音裡,人們仍然抱著一種對共同未來的想像。

在1987年翻譯《憂鬱的熱帶》,顯得那麼不合時宜卻又那麼貼近時代。對世界來說,書中擔憂已太過遙遠,再沒有原始部落等待外來者破壞。就像也在最後一章出現的,受到雇主剝削而犯下殺人案的鄒族青年湯英伸,部落已然荒蕪,子民流散到文明社會,卻無法成為其中一員。與此同時,擔憂不再只在異國他方,文明、進化與革命藍圖,到了這時,也跟失落的部落神話一樣,失去了號召幾代人熱情的力量。整體的國族、社會乃至歷史,人類在十九世紀打造出的這些實體,終被察覺,從一開始便有著各式的異質與破碎。

我們能不能找到一種語言重現那些現象,向每一個人說明其意義和重要性?能不能穿透各族神話考掘出基本心靈結構,呈現普世的科學法則?或者,這一切都只是李維史陀的想像力特別豐富?在這樣的時代,當小說裡的王志明,引述、同時質疑著這些書中字句,他所作的並不只是翻譯,同時也是在重新召喚一種關於世界的熱情:儘管知曉彼此相異,我們仍然選擇相信共同的對話與道路。在那來得太晚,卻又太新而沒有名字的共同體誕生的前夕,他留下的譯稿竟像一則預言,給三十多年後,在無盡討論、分歧與小小的成果之間,有些疲倦的我們,留下了一點慰藉和力量。

然後在這裡,或許你會想起前面的那些篇章,想起明明關於部落的白色恐怖,卻寫著混血跑船少年在南洋港邊寄出的明信片,關於切.格瓦拉的左翼革命,卻寫著墓旁落下的細長拐杖,想起這本小說裡面,大的歷史跟複雜的生活之間的種種交錯,想起你和他們的連結,想起,這其實是一部長篇小說。

也在這裡,或許,崇凱選擇哈雷彗星作結尾,並不只是同年離世的湯英伸在遺書寫到未能目睹的遺憾,那也關於每一次彗星再來的時候。1705年,愛德蒙.哈雷算出了周期,預測同一顆彗星將在53年後到來。三百年過去,哈雷彗星又來了四次。距離人類一心想發現自然與人文世界法則的啟蒙時代,已是那麼久。那結尾彷彿問著,當彗星下一次來到的時候,我們能否開口去說,我們終於找到了並不是法則那樣絕對正確的東西,但是它能夠容納各別的歧異,又能讓我們一起站在這裡,看著你劃過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