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只指叉球——讀翁禎翊《行星燦爛的時候》

2021-04-01
作家
張瑞芬
關鍵字
活動攝影

這是關於一只指叉球,也是關於評審的故事。有人念念不忘那指叉球到多年後讀到〈南十字星〉,甚至見到《行星燦爛的時候》〈後記〉作者的怨嘆:「我的文字好像沒有把我帶去我想去的地方,而且感覺愈來愈遙遠。…(台積電文學獎敗北後),我大學投稿的所有獎項,也幾乎全數以失敗收場。我重新回去PTT和一些討論版看那些說我得到林榮三文學獎只是僥倖、過譽、被高估,很快就會消失的留言,開始慢慢懷疑那都是真的。」

「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我腦袋裡差點迸出朱天心《古都》開場這句話。

2013年上古白堊紀,我那時人生困頓,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組群強環伺。李秉朔〈寂寞不死〉和包子逸〈一席之地:圖書館浮世繪及其他〉奪了前二,翁禎翊〈指叉球〉妥妥的第三,廖梅璇和湖南蟲還在他後面。重新回去查決審會議紀錄,發現陳義芝給〈指叉球〉的分數還高於我(我竟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但清楚記得當時被〈指叉球〉作者的年輕嚇到。太美了這天才,建中生18歲,寫下去還得了。

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記得「K的球彷彿刮下一片晚霞,直直朝我這邊衝撞過來」,華麗斑斕,頃刻燎原,層層赭紅沿著噴射的軌跡燃成一炬大火。那伸卡球會倏地下墜,像懸崖滾下來一樣,削進好球帶。〈指叉球〉裡,光彩煥發的白色青春小馬,後面卻是個悲傷的結局。棒球小夥伴K人生整個偏離了好球帶,與自己走上不同的道路。翁禎翊18歲就能意識到自己是弱勢小孩的資源掠奪者,K再聰穎,也注定是失敗的人生。這等冷靜敏銳,心智是超齡的,一種令人心頭一凜的震顫。指叉球是絕技,也是二人前途的分歧點,注定走不到一處去。就像王定國小說裡說的:「任何事情在出錯之前看來都是對的」,你只是不知道原因而已。

  在這初出茅廬的散文〈指叉球〉裡,翁禎翊的文字如暗流伏兵,卻時有奇效。指叉球倏地下墜,隱喻童時友伴K的人生急速墜落,也隱喻了二人路途的分岔,把蒙昧孩童理想尚未幻滅前的美好光彩,施了奇妙的幻術,你讀完深切感受到那幽微不可言說的意境,竟不能用「運動成長散文」來框架它。當然,和吳明益1991年文壇初登板,曾入選棒球小說獎的〈關於一只界外球〉,或村上春樹年輕時躺在右外野,看養樂多燕子隊擊出一記漂亮的高飛球竟一躍而去寫小說的天啟也不同。前者是中年人悵惘的理想淪亡,悶爆!後者則是無人可複製的作家傳奇,村上在近日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裡又複述了一遍。(註一)

  當年一記沉穩下沉的〈指叉球〉,看得出布局還有些生澀,卻已是大衛打敗歌利亞的等級了(第三名算是越級挑戰的極限)。這種牛鬼蛇神,向來並不多見,合當考上醫科從此隱沒在人群中賺大錢。結果翁禎翊沒有放棄這才分,多年後出現在〈南十字星〉裡,成了法律人,而且不是亦正亦邪的酸梅嘴古美門研介,而是致敬卡繆《瘟疫》的熱血青年塔盧了。

《行星燦爛的時候》作為新手作家第一本散文集,編排次序由童年、國高中、乃至台大法研所順序而下,這些「同學少年」及遺落的夢,凸顯作者生命脈絡的同時,難免篇幅參差,強弱不均,得獎作很強,其他則非。與翁禎翊心心念念致敬的2019年鍾旻瑞小說集《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從書名到編排都有些類似。

  較之翁禎翊,鍾旻瑞多了同志的衝撞與亮點。例如有強大象徵意義的〈肉球〉、〈泳池〉、〈容器〉,冰山底下暗潮洶湧。那些水漾漾,濕淋淋的慾望,實現不了的心願與世界的衝突,戀人與流星雨,閃瞎你雙眼,但翁禎翊沒有,他的世界乾淨明亮,美麗天成,如小樽的彩繪琉璃杯,無塵無垢,安靜無害。兩本處女作才情俱高,用哈金近日《湖台夜話》的理論來說,「散文重細節,小說重轉場」,二書不同文類的表現上都很到位,也都有一些斷斷續續的亮點,但還不到五星連珠的強度。

《行星燦爛的時候》輯一「指叉球」言童年友伴與棒球夢碎;輯二「在全世界遇見你」是建中男校擊壤歌,天文社與國標社青春躁動,熱鬧非凡;輯三「天亮之前還有一百萬個祈禱」是大學研究所時期的戀愛心經,與新海誠動畫情節與海天素描;輯四「南十字星」壓軸了家人好友。〈南十字星〉中,義氣的小良與小黑延續了K的命運,也承接了全書成長痛的主軸。讀著簡直Stephen King(史蒂芬.金)Stand By Me(註二)上身:「When the night has come/And the land is dark/And the moon is the only light we'll see......」。

   整本《行星燦爛的時候》,最煙火花絮,幼聲細氣的是〈天亮之前還有一百萬個祈禱〉、〈是我的海〉、〈列車向著光〉、〈請你在三月等我〉、〈記得煙花〉這些戀愛心語;最循規蹈矩的是〈母親節快樂〉、〈小熊維尼獵蜜記〉、〈仲夏夜之夢〉。〈在全世界遇見你〉致敬恩師凌性傑(猶如凌性傑《文學少年遊》致敬蔣勳);最耀眼的光點,無疑就是〈指叉球〉、〈行星燦爛的時候〉、〈聽我們說話的人〉與〈南十字星〉。

〈行星燦爛的時候〉中的曲棍球,是國中生晚自習的課餘戲耍,在那些踩紅線的時刻,得到大得很真實的快樂,而今友朋四散,徒留淡淡哀愁的回憶。〈聽我們說話的人〉則記述了高中同班鬼才Nash,在班級戲劇比賽中,關鍵時刻寫出精采劇本的救場本事。劇本構想諷喻深微,透過媒體及路人眼中及口述與事實完全不符的搶劫犯,赤裸裸揭穿大人世界的不理性與虛妄(完全讓我想到媽媽嘴史上最衰老闆)。

然而,《行星燦爛的時候》必須壓軸的,仍是收入《108散文選》的〈南十字星〉。

「什麼是你生命中最害怕的一刻?」「聽到要報警的時候?面對不夠好的自己的時候?站在法院的時候?還是想起在乎自己的人的時候?」

〈南十字星〉兩線交織,主述者現實人生裡接受著法律訓練與司法人員嚴峻考試,回憶線則想起少年時期最要好的兒時玩伴。自己、小良、小逸與小黑,號稱「四劍客」,那逃票當口不離不棄的小良,危急時刻出語相救的小黑,無疑就是卡繆筆下,塔盧眼中的受審罪犯紅毛貓頭鷹。那是惻隱之心的隱喻:「他是犯了錯,但他是個活生生的人」。這些沉淪的明珠,與兒時的K連成了一線。法律不能只看規則,必須為良心的價值辯護,重點是能否看見需要被善待的人。「真正令人害怕的是,當你還相信這世界的時候,卻不被這個世界所理解」。

  翁禎翊言語伶俐,聰明外露,文字長篇綿密,思辨力強。法律人能寫小說的不多(除卻一個令人傷心的丁允恭),我猜想是因為硬梆梆的法條限制了想像力與破壞力,曾經被這世界溫柔接住的翁禎翊,期許自己不要成為法匠,但我更期許他搞破壞如Nash的能力不要丟失。

  相較於鍾旻瑞的潮濕黏膩,荒誕夢境,翁禎翊的世界,秩序井然,清潔颯爽。身為一個見識過他厲害伸卡球的裁判,埋伏在球場某處,只希望那種省球數且「刮下一片晚霞,直直朝我這邊衝撞過來」的視聽震撼,能夠再次捲土重來。

 

註一:吳明益〈關於一只界外球〉,收入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九歌,1997)。村上春樹開始寫小說的契機,見《身為職業小說家》(時報,2016),及近作《第一人稱單數》(時報,2021)〈養樂多燕子詩集〉。

註二:電影Stand By Me(《伴我同行》),根據史蒂芬.金1982年的自傳性小說The Body改編,是四個小孩的成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