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瘦的靈魂》與七等生的肖像畫

2021-03-01
作家
鄭秉泓
活動攝影
目宿媒體

說來慚愧,直到開始寫這篇《削瘦的靈魂》評論,我才驚覺七等生的小說名稱是〈削廋的靈魂〉,第二個字有兩點是「瘦」,沒有兩點則是「廋」,「瘦」意指纖細、不豐滿,「廋」意謂隱匿,在教育部國語辭典的解釋中找得到「削瘦」,但找不到「削廋」,因為後者乃是七等生所獨創,正所謂詞如其人,直接以本名「劉武雄」為主角,透過長串獨白描述他在畢業考前一天遭老師惡整而喪失考試資格的心境轉折的〈削廋的靈魂〉,是七等生在1976年發表自傳體小說,然後在44年後,朱賢哲執導的七等生紀錄片以此為名,但把廋改成了瘦,是有兩點的「瘦」。

七等生的長子劉懷拙在看完紀錄片《削瘦的靈魂》之後,曾說其父〈削廋的靈魂〉寫作風格特殊,「若有機會翻拍成電影,刺激程度應該不亞於《猜火車》。」我在讀小說的時候沒想過《猜火車》(Trainspotting),老實說很難把那部英國片的迷幻氣味和速度感與七等生貌似鬼打牆的內在對話聯想在一塊,但七等生這篇自傳體小說倒是令我想起美國經典成長小說《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該書以主人翁第一人稱口吻講述自己被學校開除學籍後在紐約城四處遊蕩的憤愾情緒,作者沙林傑(J.D. Salinger)把主人翁既厭世又童真的微妙感受寫出了普世感,小說於是成了永恆的成長經典。〈削廋的靈魂〉又名〈跳出學園的圍牆〉,七等生在小說結尾這麼寫著:

 

你站在窗上了,伸出右腳,踏在圍牆頂上的玻璃片上,然後把重心移到右腳;你覺得玻璃片正在刺穿腳底,但我顧不得那麼多了,迅速地左腳移過來……我坐在那裡,翻看右腳,血正從刺穿的鞋底擠出來,好像流血的不是你的腳底而是那塑膠鞋底:可是還算慶幸,你終於跳出了「土宛」了;不論三七二十一你都得走上自己的路了。

 

「不論三七二十一你都得走上自己的路了。」這句話讓我感動莫名,所以我非常想知道朱賢哲的七等生紀錄片會不會引用這句話,如果會的話要如何去詮釋它。結果朱賢哲並沒有引用這句話。朱賢哲確實選擇了好些有趣的段落:「只有她,是你認為最美麗和最高貴的。」「你又流淚了,像動不動就痛哭流涕的三國劉備。」「那是一塊母豬的乳頭,已經煮成紫黑色,變成很可怕的東西。」他拍這部紀錄片的策略是,不只做人物訪談,還拍了不少根據七等生的文字去延伸發想出來的情境影像,這些影像多以黑白雙色呈現,若文字帶有自傳色彩便由劇場演員安德森來扮演七等生,但朱賢哲對於七等生文字的影像化並未受限於劇場形式,例如片中有段影像靈感來源是攻擊七等生〈我愛黑眼珠〉的〈商青〉一文,當不知從哪兒傳出的字正腔圓男中音說著:「今後發現此類離經叛道萎靡頹廢的論調,應該有思想被汙染、構成社會公害的警覺」銀幕上但見一名身著中山裝、脖子上沒有頭卻頂著一個大喇叭的男子,在公眾場合奮力搖擺著喇叭,使力做出各種啼笑皆非的姿勢,彷彿正在宣導著什麼。接著,朱賢哲彷彿嫌以上情境影片不夠看,乾脆接上檔案影像,隨著男中音說起擔心匪諜滲入文壇,銀幕上漸次出現了閱兵、戰機、坦克行進的畫面。

我發現我自己搞懂了這部紀錄片,也比較理解七等生了。在此之前我太拘泥「不論三七二十一你都得走上自己的路了。」那句話,彷彿要拍七等生只能由此進入,但真要認識七等生有好幾扇門好幾扇窗,每個人都有自己看待七等生文學的方式,我有我自己的路,朱賢哲有他自己的路,每條路可能殊途同歸,也可能不盡相同。朱賢哲抓到了七等生瀰漫在字裡行間的巨大孤獨,他以看似自由散漫實則依循電影蒙太奇的邏輯,從文學接到情境影片,再連結到七等生的親友訪談,無論七等生的成長陰影、和家人親密關係,還是他的處世哲學、憤世嫉俗,看似破碎的每個影像和影像之間,都是透過孤獨感去穿針引線。朱賢哲是用拼貼畫的概念,去完成一張七等生的肖像圖。

七等生畫了兩張自畫像,風格不太一樣,七等生自己說第二張「有點精神病的樣子」,飽滿的額頭,中分的長髮,火紅的背景塗色,眼角下垂,嘴角緊抿,七等生說自己是個不快樂的人,從六歲開始到今天為止皆是如此。但是朱賢哲拍到許久未見的老友簡滄榕致電給七等生,兩人卻因七等生古怪的脾氣在電話中不歡而散,三日後簡滄榕主動破冰前去七等生家拜訪,從七等生主動倒茶招呼及擁抱對方的熱絡,很明顯七等生是在乎的、是快樂的,至少在那個當下是快樂的。

朱賢哲既要記錄七等生的孤獨,也要捕捉他的不孤獨、甚至愉悅的罕見片刻。從七等生的小女兒劉小書在片中的受訪內容來看,我們不難發現他本人沒有文字所表現出來的那麼狂狷,或者說狂狷從來就是表象,他會心虛,他脆弱易感(簡而言之就是玻璃心),他說「每天都在研究我自己,都在認識一點我自己到底是什麼。」人真的太複雜了,可能好不容易弄懂一點就又變了,所以七等生能夠做的,除了那兩張肖像畫之外,就是透過文字記錄。七等生說「寫作是為了保全自我記憶」,由此看來他的文字和畫,在進行各種存在的確認,他的每個文字作品,都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畫像,這些自畫像是流動的,是會累積會變形的。

身為紀錄片工作者,朱賢哲拍攝七等生,就如同畫家在幫模特兒畫肖像。相似還是不相似,雷同度達到幾分,其實都不是重點。每個人眼中的七等生都不一樣,例如知名設計師廖小子為紀錄片《削瘦的靈魂》所設計的主視覺海報,紅色、藍色、灰黃色切分成三大色塊,被藍色和紅色俐落包夾,難以讀懂卻充滿故事性的七等生,眼睛炯炯神情,又是另一種層次的七等生肖像,說不定廖小子的設計師想法,和七等生的作者思維、和朱賢哲拍攝紀錄片的人像畫思維,都不一樣。

不過,我看到海報上涇渭分明的紅色與藍色,竟然想起朱賢哲第一部劇情長片《白蟻──慾望謎網》。《白蟻──慾望謎網》的三個主角分別以白色、藍色、紅色為概念命名,事實上此片的初始片名叫《顏色失真》,但顏色對於朱賢哲只是手段,他用素描的方式去講述三個主要人物的愛惡慾,他真正要勾勒的是更精神性的東西,是去探討「愛無能」。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紀錄片《削瘦的靈魂》,朱賢哲這張以攝影機充當畫筆的肖像畫,最後究竟臨摹到了什麼?在引述自〈環虛〉思索人與獸界線的奇幻文字和影像之後,飾演七等生的劇場演員安德森全身赤裸在海邊踽踽獨行,他是七等生,卻又超越了七等生,如七等生在最後一段訪談所說:「我雖然是一個個人,可是一個個人就是代表人類。」這句話講完,我們只看到坐在窗戶的另一邊,模糊依稀的背影。那是七等生的背影嗎?是也不是。朱賢哲這部紀錄片素描七等生的肖像到了最後,只給我們依稀模糊的背影,這讓我想起影史上最好的關於畫家與模特兒角力過程的《美麗壞女人》(La Belle Noiseuse),折騰了整整四小時,導演賈克.希維特(Jacques Rivette)就是不讓我們看見畫家筆下模特兒的臉。既存在卻也不存在,雖然脆弱隱微但無法否定它的存在,這不只是七等生,更是生命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