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該傷心,哭得一敗塗地

2021-03-01
作家
崔舜華
活動攝影
郭鑒予

你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討厭松子嗎?

那一幕,暴雨滂沱,松子隔著惡魂海嘯般的戾雨,雨如利刀,割傷她看著窗外的眼睛。窗下,靜止不動的黑色的車,車裡固執等待著她的,既是毀滅了她的櫻花夢幻教師生涯的當年的叛逆學生,也是深藏著那頑強而扭曲的愛多年不曾忘棄的男人。

外面是地獄,裡面也是地獄。松子說,只有她自己聽見。

往年的學生與亡命的戀人,魔鬼的誘惑,宿命的惡靈,在寂寞而渴愛的人眼底,也能是如花雪飄臨的天使羽毛的救贖風景。

於是,她披著滿身雨色,衝下樓,衝進她吻落如蜜糖的地獄最深處。

為什麼比起那麼多撕心裂肺的電影,那麼多憂哀欲絕的詩,那麼多剖心挖肺的散文,那麼多悲愴壯碩的小說,我偏偏記得了這一句呢──將近三十六年的毫無建樹的人生,我浪擲過無數人的心,奢侈地踐踏他人的真誠,同時也被毫不留情地像廉價的即期品,被剝光、吞噬、割碎、拋棄──說到底,我居然覺得這一切不能夠說得上不公平:你將被傷害,你已經被傷害,同時你也在傷害著無辜的有著羔羊眼睛般的那人──輪迴如轆,碾壓著萬萬人的肢肉骨筋,心髓畢露,所有被擁握著緊捏著含在嘴裡壓在舌底的祕密,一瞬間面目模糊,鐵漿淋頭。

不愛是地獄,愛也是地獄。走過煉獄的人,才知道烈火燎身的至苦,以及在那苦難背面如月球陰影的至福。

我寫愛,以及伴隨愛而來的總總的如赤足涉過針山的不愛──要或不要?留或是走?那就像一道旋轉門,一人舉步踏入,一人錯身離開,一回頭發現燈火闌珊處身影熟稔舊情難捨,於是再度投身那永無止盡的迴圈,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時候,無論是誤認或是永遠的錯,都是死了一次又一次。

唯有離開漩渦的中心,我們才能獲得重生。有好一陣子,為了實踐所謂「務實而知足」的生存原則,我說服自己:所有的感情、情緒、痛苦與榮耀,不過僅僅是腦內分泌與交感神經的胡鬧笑語一場。我冷靜地服藥,吃比預計得多上幾片或減去幾片。我像內分泌有機體的獨裁者,任意地調動每一日的抗憂鬱步兵、抗躁的騎兵,安眠藥狙擊手,於自身體內發動一場又一場無稽且徒勞的戰鬥。而另一個我自己卻冷然旁觀,目睹哀兵廝殺,看不見的血河蔓延我體內荒蕪的莽漠。

我良久良久地病著,病得焦灼的時候,肋骨間堵滿欲哭的憤慨,雙眼卻乾涸如蜥鱗,手邊僅剩下為數不多的香菸、咖啡和筆──我握住筆,抓了一冊筆記本,趁夜還深沉時點燃一盤薰香,將菸挾在左手的無名指側,右手狂暴地寫字──日常中擦身而遺落的細節;人們愁苦莫展的疲憊的皮囊;不得不順人流而下的陌地人;一家靜置多年每逢帶客卻如初訪的小食店;一碗微波過冒著熱氣的雞湯;一名素未謀面者隨手塗鴉的詩句;貓晃動尾尖的節奏;一幅偶然間動搖我心的畫;許多許多獨自吞吐煙霧而不得文學神靈之門而入的黃昏……我彷若急切的追求者般貪可地追逐著周身所有可觸而不可得的細節──

如此神聖而靜謐而不可褻瀆的時刻──黎明以後,破曉之前──我大量地服字為藥,而那藥亦是病。每擱筆一篇,我陷入極樂的憂傷:我已經分辨不清救贖和罪愆,飛昇與墜落,黑暗與光明。我只能隱約地察覺:字是浮木,而我是溺水之犬,若想要抓住最後一線存活的生機,就只能緊緊攀住木身,任它領我漂流至末日的盡頭。

如果你傷心,況且那是你心甘情願自找的傷心──那麼就哭泣啊。哭得肝膽俱裂,哭得五官模糊,哭得腸斷脾碎──因為這是我再也再也無法做到的事情了。

熱鬧是地獄,孤獨也是地獄。擁抱是地獄,分離也是地獄。倘若有那麼一天,你活該受傷了,流血了,猙獰的爪痕烙印在你曾裸裎許諾的胸膛上,那麼,你就哭吧,或者寫吧,哭得一敗塗地,寫得無情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