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山河歲月

2020-11-01
作家
楊曼芬
關鍵字

我寫此書有一種淒涼,有一種歡喜,

前人說身與貨孰親,我是現在才文章與身相親。

——《山河歲月》

 

2020年9月的台北,滿城爭說張愛玲,彷彿又回到了民國時期老上海,那橫空出世的張愛玲盛世。張愛玲百年冥誕,大陸噤聲,香港僅母校港大以「百年愛玲」線上展覽慶賀,台灣則是大張旗鼓,文壇各方好漢刀劍出鞘華山論劍,繼1962年夏志清讚譽〈金鎖記〉為中國最好的中篇小說,60年後的台灣,再將張愛玲的文學地位推向萬眾頂禮的女神高度:王德威除魅後之招魂大祭典。

套一句胡蘭成的老話:「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多年後在日本和唐君毅學生黎華標通信時又補上一句:「就算愛玲寫給我的絕交信,我也覺得是好的……」真是讓人雞皮疙瘩炸滿鍋。難怪張愛玲生前對胡蘭成這「好、極好、亦是好的」大起反感。這好,好無愛。但蘭成早說過「她是我的親極無愛之人」,是愛玲一生參不透。

在台灣眾家萬好之中,有驚喜,如楊照的細讀〈封鎖〉、鍾正道的再讀《流言》……但亦總有那麼點不極好,不乏換個視角繼續老生常談,就是不談冤家胡蘭成。提他,可是褻瀆了女神,唯有兩篇,其一是以《今生今世》與《流言》為經緯辯證胡張兩人日月交心,天地可鑑。但其中一段,將胡蘭成竄逃時,搭上的是斯家好友的庶母(父親小妾)范秀美,途中兩人確切有了夫妻之實、到了溫州才改名張嘉儀、張愛玲到溫州的日子在1946年2月等,都寫錯了。

其二是將《小團圓》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對等比擬,指涉胡蘭成是如陳星般的誘姦惡魔。此篇,可能有失周全,張愛玲是低到塵埃裡的心甘情願,又是年滿23的成年女子,聰慧過人名氣響亮,誰斗膽誘姦她?充其量,只能說是和有婦之夫「合姦」。只是初夜給了無賴人,一世蒙塵,又直寫「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箴言,在《小團圓》裡九莉對之庸的愛,可以到恨不得拿刀從背後砍了他的地步,可見她愛得有多深多痛。

 

★我是不是離你近了些呢,拉尼?

 

    除了少數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記》),其餘都是沒法才寫的。

 

五○年代張愛玲對閨蜜鄺文美傾吐的這句心底話,隱喻溫州的尋夫之旅刨骨斷筋,讓她就算不會去死,但終究萎謝了。自此,愛無能文無力,失去了摯愛離開了最愛的上海,人在他鄉望故鄉,反覆咀嚼初愛也是終愛,於是《異鄉記》一寫30年。那趟歷經千山萬水的尋夫之旅,酷冬中,穿山越嶺過江渡河走了兩個月,早在1945年底潛逃至溫州的夫婿,正愜意地牽著新歡逛大街辦年貨,還愈看愈愛,愈看愈親,愈看愈好時,遲一個月從上海出發的張愛玲卻困於冰天雪地的諸暨斯家,心如刀割地暗夜呼喊:「拉尼,你就在不遠麼?我是不是離你近了些呢,拉尼?」她一直線地向著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裡奔向月亮……「拉尼」就是「Lanny」,胡蘭成「Lancheng」的諧音。

溫州行斷腸行。胡蘭成終究不肯應允離棄小周,張愛玲在雨中撐著傘佇立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涕泣歸去。1947年,在咀嚼一年多後才決定主動分手,先以〈華麗緣〉拉開序幕,而後30年慢寫細訴旅程卻戛然而止的《異鄉記》筆記,1976年再以至死還猶豫該不該出版的《小團圓》為終結。

 

〈華麗緣〉:一個行頭考究的愛情故事。

 

《異鄉記》:千里尋夫的溫州斷腸行。

 

《小團圓》: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迴,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異鄉記》是夾雜在愛情考究與幻滅之間的蒼涼手勢,張愛玲生前並未發表,遺產執行人宋以朗從筆記殘篇整理出來,在《小團圓》出版後交給北京十月藝術出版,所以皇冠雜誌在百年紀念專輯40本著作介紹中獨漏此本。宋以朗在序言證實,〈華麗緣〉、《異鄉記》和《小團圓》描繪的鄉下行多處雷同。

溫州行〈華麗緣〉愛的開鑼戲,《異鄉記》是遙遙尋愛路過場,《小團圓》則是愛的幻滅式閉幕劇。

這一篇文章兩本書都是張愛玲自說自話的重複迴旋衍生,主觀片面書寫。據胡蘭成《今生今世》,張愛玲1946年2月元宵節尋到溫州時,他亦是不喜的,甚至不怒而罵:「你來做甚麼?還不快回去!」說是不欲拖累妻子,其實是怕身分曝露壞了局。彼時胡蘭成已經挪用了張愛玲的家姓與家世:張佩綸孫子張嘉儀。張愛玲也甘願屈當「表妹」,自己窩居在旅店,眼睜睜看著夫婿和新婦雙宿雙飛。這怨不得誰,當年是她自許和胡蘭成訂下了生死盟約: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裡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歲月不靜好

《今生今世》續寫到:「愛玲住在溫州公園傍一家旅館,我惟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館裡過宿,因怕員警要來查夜。有時秀美也同去,我與秀美的事,沒有告訴愛玲,不是為要瞞她,因我並不覺得有甚麼慚愧困惑。」明眼張愛玲,豈有看不穿的道理?只是一個半老徐娘她怎會看在眼裡。

究竟張愛玲到溫州住的是哪家旅店?2012年一篇〈探尋一代才女張愛玲的溫州20天〉說已不見那家老旅館蹤影;2019年7月溫州啟動「公園路十景」復古計畫,與張愛玲有關的「城南舊事」成為其中重要一景。在文藝青年追究之下,對她曾經住過的花園飯店到底存不存在?做了深入探討。2020年8月胡蘭成研究者朱之衍(小北)亦發表了一篇〈張愛玲住過的公園飯店〉,以各方線索論證花園飯店確實存在,但興建時間不明。日前,溫州史料研究者王長明挖掘出一張老報紙,給了明確答案。

這張泛黃的1938年(民國27年)7月1日《浙甌日報》,刊頭旁登著花園飯店開幕廣告,號稱是創新溫州唯一最高尚之旅店。1946年張愛玲入住時,還十分新穎,雖然小北研究指出公園飯店裡外狹仄,但地點適中,交通便利、面對公園、空氣新鮮等特色完全符合胡張兩人各自書寫描繪的旅店景況。交通確實便利,離張愛玲上下岸的碼頭近。

                                                                 

▲1938年(民國27年)7月1日《浙甌日報》,刊頭旁登著花園飯店開幕廣告,

號稱是溫州唯一最高尚之旅店。1946年張愛玲入住時,還十分新穎。(王長明提供)

1923年(民國12年)10月號《中國旅行指南》,一本百年前的雜誌旅遊攻略,專題介紹溫州,細載當時有12個碼頭可停靠上海輪船及艙等票價若干,航行三天。又王長明轉述溫州老人說,民國期間從上海往返溫州都從這裡上岸。張愛玲去程是和閔(斯)先生夫妻同行,走水陸線,一路上走走停停,在諸暨斯家過年避冬,年後到麗水轉搭小塢船,想著蘭成想著溫州是像珍珠一樣發光的城市。招商局碼頭,則是張愛玲返滬搭輪船時和胡蘭成泣別的關鍵地。你是不給我安穩麼?織女悽悽泫然,歲月不靜好,牛郎無情思。

這本旅遊雜誌,更詳盡地推薦了溫州的旅遊勝地雁蕩山、仙岩和五馬路,雁蕩山還用了一整頁介紹。可憐張愛玲只蹓了幾天溫州馬路,范秀美卻被胡蘭成隨身帶著,夫唱婦隨,從溫州中學到雁蕩山的淮南中學,鶼鰈情深,前後四年,總的加減起來,相處的時間比張愛玲還多上三年。雁蕩山奇峰峻嶺景色絕美,號稱大陸三大名山之一,位於溫州北邊兩百公里處。張嘉儀帶著妻子隱藏在深山裡教書,是任誰也追捕不到的漢奸胡蘭成。

胡蘭成的城府,比溫州母河甌江還深,深不見底,演技更是奧斯卡影帝級,以偽身分行走江湖四年不露一絲痕跡,憑著過人機智每每逢凶化吉。他明言意圖勾搭溫州耆老劉景晨,用假名假家世和舌燦蓮花贏得信任後,談詩作畫好不歡喜,待劉老回訪,他說:「這次劉先生來過,鄰舍都知道,不會有人疑我的行跡了。」日後經劉老推舉去教書,終究得了一個絕妙藏身之處,直到1949年溫州解放,眼看大勢已去在中國再無立足之地,便趁時局正亂之際潛逃到了香港,恢復本名,向佘愛珍要了點盤纏再偷渡到日本。

  

▲前排左起第七人,為避逃到溫州鄉下、躲在雁蕩山淮南中學的胡蘭成。(楊曼芬提供)

 

1995年張愛玲去世的消息沸騰兩岸,一位曾和張嘉儀在溫州交好的同事,後來的戲曲大家徐朔方,被朋友提醒他和張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很好,搞得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發現原來胡就是張嘉儀的時候,寫了一篇〈回憶張愛玲的第一個丈夫〉,將兩人往來始末做了交代,對胡蘭成的才情給了讚賞,同時回憶說他對張愛玲的感情很深,絕不是和他同居過的另外幾個女人可比。

 

    他同我幾次提到張愛玲,只是沒有說起她的姓名。他怕我知道這位小說家,其實我對她一無所知。他曾請我看了據張愛玲小說改編的電影《太太萬歲》。他在書中也提到此事,但當時我粗心,沒有察覺。他對我提及隱名的張愛玲時說是他的表妹。他同我常在溫州街上散步,但是一走到中山公園附近,他就提議回頭。公園門口的公園飯店正是張愛玲趕到溫州找他時的下榻之所。

 

徐朔方便是《今生今世》中數次提及在溫州和張嘉儀深交的徐步奎。徐文末寫到當時根本沒察覺張嘉儀就是胡蘭成,否則絕不會和這「小漢奸」做朋友。胡蘭成是浙江嵊縣胡村人(且鄉音很重),離他的家鄉東陽城大約只有七、八十公里,胡說他是河北豐潤人,居然深信不疑。張嘉儀曾用許仙白蛇故事刺探徐步奎揭露真實身分之必要否?徐的反應很激動,意謂掩飾身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真的非同兒戲,當下胡蘭成心裡悵然若失,愛玲人在溫州時沒有揭發他,說這一回才曉得待她有錯,但亦不是悔憾的事。

張愛玲如果在世時聽到徐這番話,肯定感嘆萬千。事實上《山河歲月》明載,她在溫州是和胡蘭成度過二十天盈盈好時光的。

胡寫到:愛玲從上海取道金華麗水,千里迢迢來看我,兩人同去街上走走,沿街有個紡織工廠,就站在視窗看女工織布,那女工襟邊佩一朵花,坐在機杼前,只見織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織出來的,真真的如花美眷,如水流年,回到旅館裡,愛玲打算把它寫出來,先記下杜甫的兩句詩:

 

香稻啄餘鸚鵡粒

碧梧棲老鳳凰枝

 

這是兩人第一次在上海境外的城市漫步,饒富風情,竇婦橋、五馬路鬧市必行,旅館旁的中山公園沒逛,因為蘭成說愛玲不喜歡公園,單調無趣。王長明日前在溫州檔案館裡,找到1946年的「民國各職業團體登記簿」,對照文中所提紡織工廠、木器行地址,研判兩人當時在倉橋街、城西街一帶逛大街。

 

★○和一,點和線

但終其一生,愛玲並未寫出來,離開溫州前,花已枯萎凋零。她可以無視大姊姊秀美的存在,卻不能不和小妹妹小周爭一長短,青春惘惘的威脅太傷人。胡蘭成說兩人在小巷裡走,愛玲要我選擇她或小周,而我不肯。他待她和小周一般。收到張愛玲絕交信後,胡又說其實我並不覺得愛玲與我決絕了有何兩樣,而且我亦並不一定要想再見她,我與她如花開水流兩無情,我這相思只是志氣不墜。人走茶涼,愛玲以白紙黑字斷孽緣,蘭成仍在《山河歲月》、《今生今世》輕撩戲撥,梅花尚未見蓓蕾,就已意思滿滿,真是無賴到教人無奈:

 

   我能曉得中國民間現在的好,完全是靠愛玲。

    再如嵊縣戲京戲等,我亦是從愛玲才曉得有這樣好。

    愛玲也說魯迅的小說與《氣閑集》好,他的滑稽正是中國平人的壯闊 活潑喜樂,比起幽默諷刺,他的是厚意,能調笑。

    愛玲看了舊式床櫃很吃驚,歎說,這樣現世的,卻又是生在一個大的風景裏,人如曉風白蓮。

    在溫州時我和愛玲遊廟觀(和尚寺),經她一指點,原來那些神像有許多是雕刻得極好的。

    我在愛玲這裡,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晏河清。

    我在愛玲這裡亦有看見自己的屍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愛玲沒一樣不好,佳人清世絕豔,卻攔不住良人三心兩意。良人情波不驚,卻總在無情思中寫得滿紙繁花,究竟愛玲溫州行是開了他天眼,看見了天地萬物和天地之始:○和一,點和線。愛玲讓蘭成頂天剔透起來。

《異鄉記》和《小團圓》中,張愛玲召喚胡蘭成的密碼「○和一,點和線」處處鑿斧痕跡,相對在《山河歲月》中也暗藏無數玄機,這本胡蘭成安身立命的禪機天書,可惜仍為大多論者忽略。《山河歲月》先後有愛玲大神開天眼,再加貴人庇佑,讓胡蘭成徹底翻身,文化漢奸進化成新儒家學者。

2007年12月31日譚東山一篇短文揭露,1947年7月9日,夏承燾日記記載著與張嘉儀論學。「與天五詣劉貞晦翁。小病初起,以紹興張君嘉儀所著《中國之前身現身》稿本二冊囑看。天五攜歸讀一過,甚為歎佩。」胡蘭成攀權貴搞公關有成,將溫州耆老宿儒一個個收編。

胡蘭成說《山河歲月》起初不叫這書名,原先在外婆家開手寫,是八千字的一篇論文。另寫變成三萬字,與劉景晨先生看了,劉先生道,意思是好,文章要改。又改寫,不知怎麼就增到六萬字,劉先生只看得一半,說還是不行。他道:「你這是一部極莊嚴的書,但你的文字工夫如雞雛尚未啄破蛋殼,叫人看了替你吃力。可是且放在這裡,待我看完它。」這部書後來費時數年,幾次易稿,在雁蕩山時曾達二十三萬字,最後刪成十四萬字在日本出版。

《中國之前身現身》即《山河歲月》前身,胡蘭成先請劉景晨指正,再請夏承燾過目,吸收兩位耆老日月精華,加上張愛玲點撥提點,儼然渾然天成。從1946年寫起,至1954年在日本出版,歷時八年,算上前身,超過十年,1975年台灣遠景出版後,啟動了朱家三三熱線,成為大學人手一本的「聖經」。胡蘭成好不得意,島嶼為之震動。

▲黃溯初(前排右一)與胡蘭成的恩人溫州耆儒劉景晨(前排左一)等親友合影。(楊曼芬提供)​

胡蘭成知恩但不圖報:我是生平不拜人為師,要我點香亦只點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愛玲,是她開了我的聰明。一炷香感激劉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學生。一炷香敬孫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國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謝池田篤紀,最早是他使我看見漢唐文明皆是今天。

 

    我是從我的處境來知歷史,來知萬物。此著是我的思想與文章之始,其中的發想已樹立了我一生學問的體系,後來在日本的研究雖添了新意,亦依然無法增減。

 

仔細推敲胡張兩人互文的幾本書,便見端倪。愛玲的精智靈秀,啟動了蘭成的山河歲月浩瀚宇宙,「點線面」乃天地萬物之始:

 

    這天人之境便是蕩蕩乾坤,清平世界,有光陰迢迢,風景無邊,而這亦即是數學的○無有內外,點惟有位置而無面積,線惟有長而無幅與厚的由來。

  數學從點到線,最短的線是二點,即是二黍。而數字從一到無論若干,皆只是點的線的演繹,故數從度,大小多少皆惟是長短。從點線又有自理,如連結自理,兩點之間恒可作一線,亦只可作一直線,此即因是數學的點線才可能,若點有面積,線有闊厚,則或許可能作一直線,或許可作許多直線,亦不能有那樣的自理了。自理又演繹而有定理。

點演繹為線是一生二,點線又演繹為自理是二生三,自理又演繹為定理是三生萬物,這是四個順位。但這四個順位不單是數學的,亦要是人事的,才算得文明的遍在……仁一義二,五常是三,治國平天下三生萬物。(亦為朱家三三命名出處)

洋人連對於數學的○及點線亦一說便成曲解,哲學更從二點的矛盾關係開始,線是二點之間的關係,其點線皆是有面積而位置可疑的。至於邏輯,它寧是後天的。邏輯只是軌跡,數學的演繹才是白馬金輪,而哲學以法求法海,以邏輯求點線。

印度人很曉得法是演繹的,故不說從二開始,而說從一開始,「法不二」。且又說「法不二亦不一」,則是點之初的○。○是萬法之海,而演繹則從○之為一而開始,故曰「佛以一音演說法」。

 

自此胡蘭成安身立命的哲學思想體系,一鎚定天下,唯有愛玲懂得。

《山河歲月》裡寫得明白:「佛經裡說的如來之身,人可以是不占面積的存在,後來是愛玲一句話說明瞭,我非常驚異亦很開心,又覺得本來是這樣的。愛玲去溫州看我,路過諸暨斯宅時,斯宅祠堂裡演嵊縣戲,她也去看了,寫信給我說:『戲台下那樣多鄉下人,他們坐著站著或往來走動,好像他們的人是不占地方的,如同數學的線,只有長而無闊與厚。怎麼可以這樣的婉順,這樣的逍遙!』」

同一件事,〈華麗緣〉衍生時,張愛玲心境已迥異,筆下哀戚:

 

    男男女女都好得非凡。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與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地在厚棉袍外面罩著藍布長衫,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衝衝,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小團圓》裡,她又重複了一次:

 

    這些人都是數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只有穿著臃腫的藍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在這密點構成的虛線畫面上,只有她這翠藍的一大塊,全是體積,狼犺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

 

★三部曲祭溫州歲月

在溫州時,兩人房裡開唱片,聽唱京戲《武家坡》、嵊縣戲《三笑姻緣》、《方玉娘祭塔》,聽得愛玲嬌嗔驚嘆,蘭成如癡如醉。30年後,張愛玲以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鋒塔》、The Book of Change《易經》、《小團圓》人生三部曲,徹底回應了繾綣溫州情。方玉娘祭塔,祭的便是七層八面木結構的雷鋒塔,一層又一層,念著佛號誦著佛經緩步上七層,層層祈福丈夫公婆父母兒子,暗暗赫赫百年春,曲尾,哀怨唱道萬物皆空之餘:

             夫也空來妻也空,大難到來各西東。

方玉娘修行的白雲庵,就在雷鋒塔西側,在〈已走入歷史煙波中去的白雲庵往事〉這篇文中謂之,白雲庵月老祠遠近聞名,是祈求幸福婚姻愛情完滿的寶地。祭塔是要佛陀層層保佑,福大無邊。巧合的是,雁蕩山竟然也有兩座白雲庵,秀美走後胡蘭成經常在山間晃蕩閒走,遙想上海與溫州感時憂懷,他必然都去過。

雷鋒塔倒了壓住了白蛇娘娘,她的情愛世界崩塌了。

▲雷鋒塔倒了後的西湖地圖,清楚標示白雲庵位置。(楊曼芬提供)

 

1924年9月25日「雷鋒塔倒了」,值年張愛玲四歲。年近半百回寫四歲聽到傭人們的一句話家常,便足以標記為一本書名?命名對她來說是天大的事,處處機鋒,看倌們可看懂了否?胡蘭成書中幾番提到白蛇傳,自詡為許仙,愛玲、小周、秀美皆可是白蛇。《今生今世》將許仙白蛇故事寫到極致:……白蛇娘娘便被收進缽裡,變成一條小小的白蛇,法海來取去鎮在雷峰塔下……白蛇兒子去祭拜她,雷鋒塔天搖地動起來,娘娘在塔頭窗口伸出上半身來,叫道:「我要出來報仇!」眾人驚慌阻止了祭拜。

 

    和尚蟹我沒有吃過,可是後來我在杭州讀書時,一個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聽得一聲響亮,靜慈寺那邊黃埃沖天,我親眼看見雷峰塔坍倒。

 

《白蛇傳》是胡蘭成回憶兒時在胡村的重頭戲,口中筆下無一不談。雷鋒塔倒了,情愛一場空。更何況,胡蘭成親眼目睹它倒了。這天大的事兒,豈能不說給愛玲細細聽?

溫州秀美外婆家旁有准提寺,大殿裡有八櫥經,胡蘭成天天在蒲座上讀經,後來又買得了二冊《易經》,再從籀園圖書館借來了孫詒讓的《周禮正義》,嘆道這兩部書裡的天道人事,原來遠比佛理更好。《易經》是胡蘭成書寫《山河歲月》開天闢地的指南針,萬般理論均以《易論》經之。

 

我在這裏,是用《易經》裏天下文明的「文明」,對佛經裏的「無明」一語而說的。

 

《雷鋒塔》、《易經》兩書之名是懸命胡張戀,加上《小團圓》,張愛玲用一生魂魄牽絆胡蘭成。如日靄靄灼灼逼人自傷一百。王德威在《雷鋒塔》、《易經》出版後,以〈雷峰塔下的張愛玲〉(註一)專文賦予神聖旨意:《雷鋒塔》指涉中國民間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傳奇,另一則取法中國古典玄奧物質缺乏不是問晦澀的《易經》,似乎也暗示張愛玲有心要將她的創作融入更為寬廣的歷史想像和時間輪迴。大師論斷當為真,但張愛玲縱情書寫的目的真如此凝重嗎?王德威眼中顛覆家族歷史的大敘事(master narrative)實則初老張愛玲續寫18歲初試啼聲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的What My Love私小說(註二),一生輪迴。

1964年張愛玲寫信給鄺文美時流露對出版The Fall of the PagodaThe Book of Change這兩本英文書的焦急,當時無賴人還活得好好地,白蛇娘娘從雷鋒塔廢墟跳出來復仇來得及,可惜事與願違無得一家出版社青睞。那為何不直接出版中文《雷鋒塔》、《易經》?倘若無賴人看著了,唯有他懂得,意思太明太尷尬。想讓他看又不想讓他看,愛玲矛盾兩難直到去世。宋以朗整理張愛玲遺稿後於2010年發行這兩本書中文版時,胡蘭成和她早已辭世多年,人間徒留三部曲,哀悼她和他的山河歲月,情渺渺,如煙似雲夢難尋。

1954年《山河歲月》在日本出版。1957年,胡蘭成接到張愛玲從美國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為何特別表明《山河歲月》除外呢?縱使雨中佇立船頭哭泣,張愛玲離開溫州後仍和胡蘭成一直聯繫著,寄信寄書寄錢給他。1946年底胡為避風險還回了上海一趟拿《武漢記》讓她看,張愛玲當然看不下去,兩人不歡而散。回溫州後胡蘭成著手寫《山河歲月》,從此不提《武漢記》,張愛玲當然知道他寫什麼。浩浩蕩蕩不堪回首溫州情。

胡蘭成回寄了《今生今世》上冊去,十個月後張愛玲才回信,要他別再寫信了,寫了她也不拆。「上次我寫去的信裡就有撩愛玲,我說她可比九天玄女娘娘,我是從她得了無字天書,就自己會得用兵布陣,寫文章好過她了。」胡蘭成對他第八個女人佘愛珍如是說。兩人文爭武鬥了一輩子,1981年7月25日胡蘭成去世,稍後得知消息的張愛玲說「真是最好的生日禮物。」習慣說反話的愛玲,真話密藏在書名和文本裡。

《異鄉記》寫著有一處山石上刻著三個大字,不記得是個什麼地名了,反正是更使人覺到這地方的戲劇性,彷彿應當有些打扮得像花蝴蝶似的唱戲的,在這裡狹路相逢,一場惡鬥,或者是「小團圓」骨肉巧遇,一同上山落草。這是《小團圓》原始出處。1957年張愛玲發表的小說〈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顧名思義,就是諷刺自由戀愛相親皆不靠譜,那坐擁三妻四妾的更是玩弄女性的壞蛋。指桑罵槐,《小團圓》沒忘接續譏諷「二美三美小團圓」、「等有一天他能出頭露面了,等他回來三美團圓?」

另有〈浮花浪蕊〉描述一名孤寂女子由香港赴日船上種種變樣的短文,篇名出處即為《今生今世》裡「他竟不說政治的話,連寒暄亦少,真是浮花浪蕊都盡,別有淹然風流」這句話。蘭成本名蕊生,當時人在東京,是又一趟千里尋前夫的神祕旅程,論者不必過度解讀其中政治涵意,僅是一篇簡單到不想讓人看穿的意識流書寫(如《小團圓》),亦是另一篇張愛玲說她非寫不可的文章。

《十八春》(後改寫為《半生緣》)命名涵意來自胡張兩人溫州共同的記憶《武家坡》: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薛仁貴從軍回來,告訴她為何娶了代戰公主。還這樣得意,竟不想想妻子聽了會生氣。愛玲詫異說:「怎麼可以是這樣的?」心碎回上海後仍寫信給胡並寄去外國香煙及安全剃刀片,讓胡想像她在上海如何與眾人過著戰後的新日子。她疼惜他在鄉下,信裡有說王寶釧,破窯裡過的日子亦如寶石的川流。再有《異鄉記》裡,算命帶著蠅蠅的鼻音,唱道:「算得你年交十八春……」

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小團圓》結尾,九莉和之庸兒女成群,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將天地萬物回歸點線面。

悠幽山河歲月遠,杳渺姻緣空枉然。拉尼,你還在嗎?

 

 

註一:王德威,〈雷峰塔下的張愛玲〉,印刻文學生活誌,第86期,2010年10月。

註二:張錯教授提點日本「私小說」乃I novel或 watashi shosetsu。私小說有別於純正的本格小說,作者以自身經驗,採取自我暴露的敘述法,自暴卑賤的心理景象,是一種寫實主義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