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弱的雄辯者──讀黃文鉅《太宰治請留步》

2022-06-05
作家
番茄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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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散文有的承繼著五四以來「文」的傳統,有的襲自日治時期傳播而來的「隨筆」(essay)傳統,而黃文鉅剛好充分吸納這兩者:中國文學與日本文學的養分,充分展現了台灣散文混雜的本色。黃文鉅的散文本性諧謔,卻不似五○年代梁實秋、吳魯芹的閒適幽默,反而上接到日治時期洪炎秋、徐坤泉那種笑聲中隱藏批判的系譜。

作者以笑聲取代淚水、以輕鬆卸除嚴肅,將自己近八年來的生活經驗(博班休學,出入職場)與讀書筆記調和起來。其實周作人對於雜文的詮釋正好能夠展現黃文鉅散文的美學特色。周作人認為:「(散文是)一種夾雜的語文,亦文亦白,不文不白⋯⋯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糅調和,適宜吝嗇地安排起,有知識和趣味的兩重統制,才可以造出有雅緻的俗語文來。」黃文鉅有雜揉調和的行文,兼具知識和趣味。但隱藏在底下的,是憤怒和批判。

敘述者總佯裝成玩世不恭的樣子,耍痞子顯露機智。他的文章總是先揶揄自己,再旁徵博引,最後才展開批判。圖窮匕首現。這是《太宰治請留步》的程式。他是怎麼開自己玩笑的呢?

從標題大玩語言遊戲。戲擬太宰治《斜陽》的「諧瘍」、太宰治《人間失格》的「人間失禁」黃文鉅常有以生殖器為中心的疾病的自我解嘲。錢鍾書說:「古羅馬詩人云:『不褻則不能使人歡笑,此遊戲詩中之金科玉律也。』」猥褻,或欲褻未褻的暗示,都是他自嘲的方式。而正文,更是眾聲喧嘩。他的文章混雜了當代台灣的中文、北京話(「貓膩」)、四書五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佛典(「如是我聞」)、中國近代文學(「牡羊座就是這點賤」襲自張愛玲「女人就是這點賤」)、閩南語(「歪嘴雞」、「別人的囝仔死不了」)、歌詞(「心情一下子盪到零下幾度C」)、和制漢語(「潮騷的人際關係」)、網路用語(「洋溢著滿滿的幸福」、「蛋蛋的哀愁」、「人帥真好+1」、「眼神死」),華麗奔放,洋洋灑灑,共融俗與雅,綰合高貴與卑賤,給人一種「炫」的趣味,也使讀者發笑。

他自我揭露博士班中輟與職場不順遂的經驗,並不避諱。這種自嘲,也是笑聲。台灣高學歷青年的失落是七年級世代的癥候,屢見不鮮。本書壓卷作〈魔山〉寫道敘述者的朋友流浪全台,四處當代理教師;他自己則因為感情而荒廢學業,決定休學。在國小當替代役,而某個夜晚,在警衛室值班他回想起戰友過世,徒然覺察到他作為一個博士肄業者如此孤單的悲懷。〈徒然記〉寫職場上,他觀察到辦公室的規訓與懲罰,且伴隨而來身心不適。他以短促、快捷的句子描繪自己的卑微與厭世:「不喜爭鋒。也沒本事。氣弱者,註定被裁剪,被馴化,被自我否定。我就爛。我就廢。我陽間失格。⋯⋯我垂涎。我渴求。我不要臉。我真犯賤。⋯⋯」並引用網路ptt爆料八卦必先說的一句話:「你做了一個夢」,以寓言體,表達自己在職場上所受的打壓和霸凌。並且指陳辦公室的團體迷思與集體暴力。除了學校與職場,敘述者更遭逢原生家庭的憂鬱症與長照困境(〈沒出息〉),這是苦到極致了。這也是本書與第一本散文集最大的不同:「經驗」。作者已出社會,入職場,而能不只將眼界限於校園生活,還能將學術讀書與大量豐富的人間經驗陶冶於一爐。

他又是如何旁徵博引的呢?這也是本書與《感情用事》最大的差異:此書有許多宏篇巨制,雄辯滔滔,作者不吝在一篇文章塞爆他所知道的案例。以〈為一張臉養一身傷〉為例,作者談論臉與整形,旁徵博引引用12種典故,包括韓國電影、韓國動畫、美國科普書籍、《漢書》、《世說新語》、奧地利音樂家海頓、村上春樹、太宰治、張愛玲數種。他最常舉的,當然就是太宰治。然而敘述者不只歌頌太宰治,也拆穿其假面,其善於經營自己形象的刻意。(〈偶像包袱〉)作者的功力在於,他能夠不透過小節標示,僅僅透過轉場就能拉長篇幅,而使其凝聚力不輟,讀來不見雜蕪,反而有一種動力,使其文章的氣不致潰散。這是作者最厲害的功夫。這些旁徵博引,則為了終末的批判作屏息,就像戲劇中高潮前夕也有輕鬆場面(comic relief),為緊接而來的戲劇性轉折做準備—古代的刺客將地圖捲開到最後,黃文鉅在最末亮出了終極的匕首——批判。

批判與顛覆。黃文鉅的「自嘲」、「嘻笑」與「混雜多音」是顛覆本身,也是顛覆的手段。語言即是意識形態。顛覆的語言其實早已暗藏了顛覆的意識形態。這本書中,他批判的是政治霸權、文化霸權甚至科技霸權。自陳與徵引之後,他直抒胸臆,批判正義者當道德警察,其實那些作為,是正義者自己內心的焦慮(〈做人指難〉);他批判當代已被社群媒體監控,而臉書IG上人物不過是形象的自我展演;他疑心「政治正確」,辯證社群意見領袖展現霸權的可能性。(〈演算法〉)在看似同志平權後的族群內部,依然有性資本與性位階的難題(〈欠人宰有幾種可能〉)。他不似戰後初期洪炎秋那樣必須委婉抨擊,才瞞過當權審查者的耳目。解嚴三十年後,黃文鉅的反抗可以直截了當。在那隨自我揭露而後的批判中,讀者可以看到他不惜得罪主流的骨氣,與自尊。激情,與狂怒。然而,除了這樣的書寫模式,《太宰治請留步》還有什麼美學徵狀?

括號。作者非常擅長使用括號。有些括號增添句子的滑稽(「咳咳(微卡痰)。想辯解並沒有你說的那麼不要臉」),有許多仿如高中生情色笑話的句子(「他們該短處很短(但不會讓你看),該長處很長」),大量句子後有括號,括號內容都是對該句子做出不正經(流行用語稱之為「歪樓」)的解釋,或帶著情色之暗示, 或用以嘲諷該正經主句的虛假(「〈第二爐香〉裡的寡母,對兩位女兒採取了愛的教育(不過是洗腦)」),粉碎了該句的嚴肅與官腔。括號中的文字與主句既相互對抗也相互補充,他們同時存在。這種創意很明顯受影響於鯨向海的詩文,甚至比鯨向海更加變本加厲。至於〈欠人宰有幾種可能〉文章中出現19個詞彙,每個詞彙均有短至一句,長至四五句,機智、俏皮又新穎地解釋標題,這樣嶄露睿智與機鋒的情趣短文,則或許受到現代詩(作者早期寫詩並研究現代詩),以及陳黎散文的啟發、感染。

我以為,《太宰治請留步》有表演,但更多的,是裸裎。我以為,黃文鉅以太宰治自比,既是自貶,也是自誇;是有謀略的創建品牌,也是真真切切的心底話。這一次,黃文鉅離開了《感情用事》,書生從書堆走進了人間,遍嘗了人情冷暖。而人情世故,不能說不是人間最難的一件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