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將她逼上梁山?——讀沈默《超能水滸》

2022-05-01
作家
邱常婷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梁山」二字在《超能水滸》中其實是不存在的,「梁山」化為末日未來超台北的「寶藏巖」,與台灣讀者的生命經驗更為貼近。但在沈默的行文描述當中,仍勾勒了一幅梁山水泊般煙霧瀰漫的聖地,外側有寶藏湖,湖環繞著的神祕部落,便是書中角色們的烏托邦。而《超能水滸》一書書名在無形中將主題一分為二,「水滸」固然是整個故事承襲的原型,同時也如經典文學的亡靈降生於不同性別的現代新胎,更帶有不同次文化如動漫、輕小說、超級英雄電影的影響,於是「超能」,可能會立刻使讀者聯想到更為類型化的設定,但「超能」之能在本作中絕非毫無道理,而是給予書中原先處境卑微的角色賦權(empowerment)。

我一直想到另一本翻譯小說《電擊女孩》(The Power),故事內容描述在某一天,世界上的女性突然莫名奇妙擁有了電擊之力,於是這股殘暴力量讓兩性地位瞬即翻轉,從此男性成為女性的附庸與奴隸。相較之下,《超能水滸》更加收斂而節制,故事開頭受到神祕召喚而前往寶藏巖的無名女孩,瘦弱且失語,她將是繼承林冲之名的女子,也將取得來自永無的特殊力量,然這股力量並不簡單,它有意義,取得力量的過程就是女性成長的指引。

故事初始的「夜奔寶藏巖」若對應原版《水滸傳》應是第十回到第十一回「林冲雪夜上梁山」,原版的林冲原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卻遭奸人算計以至於被刺配滄洲,世道不公和當權者昏庸無能,轉化到《超能水滸》,儼然成為宛如瑪格麗特.愛特伍《使女的故事》中女性被男性控制、剝削、輕視的殘酷處境。不同於原版《水滸傳》的一百零八條好漢大多為男人,且是被世道逼上梁山,《超能水滸》首先呈現了一幅悽慘無比的女性共相,一點也不誇大,就是悽慘,女性因此被逼上寶藏巖。這種「逼」,和原版《水滸傳》的「逼」相較之下更少了些身不由己、不得不投身草寇的無奈,也並非是不得志的焦慮與哀愁。對《超能水滸》來說,寶藏巖就是受壓迫女性的最後避風港,能夠抵達此處的女子更如女祭師般蒙受天啟,在故事中或許是永無,也或許是過去無數女性對年輕少女的呼喚,於是少女內在的女性聲音會出現,呼喚自我的覺醒,從此柔軟的變堅硬,甜蜜的會變苦澀,虛弱的會變強。我尤其喜歡那段林冲從內在找到力量,想化身野獸撕裂男人的段落,這股新覺醒的力量起初是不穩定而兇猛的,但當少女來到寶藏巖,她將能馴服內心的猛獸,並學習釋放野獸力量的方法。

女性在本書中不僅僅要取得力量、學習使用力量,這份力量還意味著一代又一代的傳承,雖然目前暫無解釋傳承的原因以及力量的來源,讀者卻能從角色自內在提取力量的動作「鋒擁」、抽取「絕鋒」意識到這份力量不只來自角色的內心,也有更巨大而遼闊的背景支撐。過程中要完美掌握力量,則理所當然會受傷,然對比女性過去在絕境中無意義地受傷,為了習得力量受傷將更有意義,理解受傷的發生並得到成長,也是本作的一大重心。

作為《超能水滸》系列作的第一集,故事如此環繞著新任林冲來到寶藏巖後逐漸適應、發掘絕鋒之力,最後離開寶藏巖執行第一次任務,從劇情上可以觀察到主角的心境變化和前後的巨大差異,打鬥場景的描繪也自不必說,相當精采。因此我更想提《超能水滸》的日常性,藉由吃飯、沖泡咖啡甚至看漫畫等細膩的描述,呈現這些女性英雄與你我別無二致的生活,也讓角色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慾更貼近現實。我尤其對林冲最終如何開口印象深刻,那是由美味食物引發的身心舒展,從口部進入的食物,會軟化舌頭,讓語言流出,也讓情緒流出,對日常中枝微末節的沉浸讓角色更有人味。

於是從外面的世界遍體鱗傷地夜奔寶藏巖的林冲,最終會在寶藏巖和內在力量合而為一,撫慰心靈,重拾聲音,但她也不會永遠自縛在寶藏巖。後段林冲與猛獵小隊外出執行任務,除了能讓林冲直面內心創傷與悲劇過往,以不同於最初的樣貌重回故地,也是作者有意藉此為讀者擴展世界觀,使我們看見一個在災變後異化詭譎的台北。此時《水滸傳》的武俠古風,和具科幻性的未來台北巧妙結合,角色們使用的賜具、造像衣、隱神液更無一不是兩者的結晶。角色們一段在內衣工廠中的經歷,則凸顯了當今社會的鼓腹貪婪,既是輕視女性,內衣工廠的產品便不會賣給下等女子,即便物資不虞匱乏,依然過量生產又不釋出,恰恰是如《青鳥》所說,明明飽足卻仍繼續吃食的快樂。最後能夠以自身力量拯救同伴的林冲,或許也像原版《水滸傳》的林冲一樣,在體制之外的烏托邦找回真正的自由。

其實在最開始閱讀《超能水滸》時,我對本書的想像是中式武俠結合日式輕小說的異能奇幻,卻因開頭的女性慘況使故事多了沉甸甸的重量感,我不禁想知道失去話語能力的少女未來究竟有些怎樣的冒險,於是一口氣讀完,終至結局,不免有些遺憾。遺憾其一,是這個頗具未來感的超台北以它的神祕和殘酷深深吸引我,超台北政府有三大統治單位,有12兇獸、14星魔,星魔又統領不同區域,其中彼此如何平衡?寶藏巖裡位高權重的施老師莫不是施耐庵本人?作為原版《水滸傳》的粉絲,《水滸傳》和《超能水滸》的互文性值得期待,及時雨宋江和智多星吳用等人又都是我的偶像,他們什麼時候出場?性轉後的樣子又是如何呢?帶著種種問題心急火燎地讀到終末才發現故事未完,實在是讓人心癢難耐,雖然知道近年來出版社傾向不在未完的作品上標集數,但還是有種想倒地大哭的感覺。

另一個遺憾是在《超能水滸》裡角色們諢名的缺席,青面獸楊志、神行太保戴宗、聖手書生蕭讓、小霸王周通、母夜叉孫二娘、豹子頭林冲,換在今日奇幻小說,或許近似於《冰與火之歌》角色們的別名,一出場就顯得氣勢萬鈞,有時比起名字更容易記在心裡,是我在閱讀時特別期待能夠重現的。《超能水滸》中看見彷彿熟悉的角色女性版出場,卻又因年輕時讀《水滸傳》至今年代久遠,而不敢相認,直到角色使出特殊的招式才幡然醒悟。不過換另一個角度思考,或許作者有意藉此將《超能水滸》與原版《水滸傳》做出更大的區隔,或者將有新的綽號誕生,也未可知。無論如何,我想我將十分好奇林冲妹妹未來在超台北的磅礡冒險,那究竟是女性對整個男性霸權社會的復仇?亦或是個人的自癒之旅呢?只能期待作者下回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