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正,三角形——讀《九歌110年散文選》

2022-05-01
作家
吳億偉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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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論一本選集,按理要說其客觀性。「客觀」兩個字將選者、作品、讀者等距劃開,以平衡的方式定位。等邊三角形,是「經典化」的視覺模型,角若缺了或恣意開展縮小,一變形,就難以恰當的擱放。

年度散文選偏偏反骨,又那麼理所當然。這應該是少數選集可以悠遊展現選者的性格與喜好,不同於主題式選文,「年度散文選」名副其實,圍繞的就是那個年,一段時間。以主題為主的選集能重生,能反覆,能變身,但年過了就過了,況且人人又有各自的年,所以讀年度散文,說是讀作者,更多是讀選者。

在這裡,無法要求正三角形。表面上讀到是當年的作品,但背後還有對文學風潮的回應。記得幾年前,最常聽到的大聲疾呼是「本文選不收任何一篇文學獎作品」,得獎的文章不被認為有代表性,原因不在於好不好而是出身,這是一個文學制度對另一個的連鎖反應(抗議?)。在文學獎增生的年代,「得獎」在選集裡的缺席,成為一種不得不的平衡。

如此想來,我們或許可以寬容的說,再主觀的看法,都源自於客觀。一個人的選集,選者在主客之間互換,用一頁頁文字,算出三百六十五天的文學最大公因數。要與不要千言萬語,三角形的線多一點少一點,角凹了邊凸了,幽微的調整也可視為一種費心的手工藝。

因此,閱讀年度散文選,選者的序文總是最精彩的,那是三角形的核心軸,開展年度旅程的火車票。車掌在出發前,娓娓道來抵達的風景(大多客氣地說是自己的偏見),每位選者背景不同,帶其特殊視角行駛,比如學者出身的顏崑陽從散文體類出發,陳芳明則以文學史的角度切入;散文作者如袁瓊瓊、胡晴舫、王盛弘等則由自身的創作閱讀經驗下手,其中也有注意到選集面貌定位如楊佳嫻與凌性傑等。一篇篇序言,說明了他/她們的散文定義與創作觀,或可視為一種散文理論建立的軟性軌跡。110年選者孫梓評,以討論散文的「親密度」出發,認為散文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各種頻率的交通」(頁13)。他也回應了散文中的「我」,即是真實虛構的爭論(這是從九○年代末,每個散文選者幾乎都要回應的問題)。他提到散文的道德自律,以及散文與作者生命的關係。這些生命帶來閱讀的期盼,正如他身為讀者時,熱烈地想在散文集看到「大量別人的生活」(頁20)。

名為年度,選者要負責的對象不只是讀者,還有身處的這年。袁瓊瓊在《104年散文選》中說到自己挑文的原則之一是「時代感」,作者怎麼以新/自身的聲音反映世界;所謂「時代」實為即時,散文選或許是某文潮發芽時最先占據的領地。這兩年新冠肺肆虐,文學是人們反應劇變的方式,尤其是散文,為求「真實」,一個個聲音冒出訴說自己的疫中經驗。如此世局,年度散文選(包括未來幾年)選者擔負文學之外的歷史責任:挑選因應大疫而生的文章,雖非作者,仍是日後「新冠疫情文學」的推手之一。

病毒尚在蔓延,此刻為文都是以一種現在式的姿態,「回顧」擴散的疫情。第一輯「疫年」描摹「疫情文學」可能的模樣,這些文章較少著墨恐慌與無助,多是記錄時空停滯,人面臨的生命困境。雖說只要有心,神遊也能五湖四海,但真遇到了,心的桎梏才是最需處理的問題。Apyang Imiq以部落為背景,寫出不一樣的遊子回歸,沒有過多渲染。他與室友的互動,突然的長時間相處,是疫情給人的情感課程。有必須的陪伴,就有必須的孤獨。蕭熠則細數14天的隔離心情,一個人,一間房,時間幻化具體可觸。蕭熠把封閉幽微寫得豐富:光線的,聲音的,味覺的,對比病毒亟欲奪人感官能力,文字是作家最能抵禦感染的疫苗。

隔離來自對病的恐懼,然而阻絕透了多是因為生命盡了。每個年都有人來人去(或寵物),孫梓評選了幾篇追逝文章(人或回憶)收成輯。儘管不全是紀念逝者,如此編排讀來卻彷臨大型晚會現場,仰望螢幕跑馬燈一張張逝者紀念照。張經宏寫李維菁,相處時言語的犀利,活靈活現,只有長久相交的朋友,能用內容,也用文體懷念。凌性傑寫去年離世的青年詩人吳岱穎,他在工作上生活上的嚴謹以及對宿命的惶恐,種種細節讓突發的噩耗至今仍顯不真實。宇文正、袁瓊瓊、黃麗群寫了與命運拖磨的女人們,他們不甘於一地,尋著自己的方式解脫,小說筆法寫出滄桑萬世喜悲。個人意見為三毛說話,阿(女烏)為部落的長輩們帶來無罪的消息,兩篇文章風格迥異,卻同為逝者重組時空。離去的人沒有話語權,卻是話語來源,敘事是他們被聽見的方式,版本則是時代的等式。

年度文選所展現的另一種時代感,不在於散文本身,而是散文所在。《109年散文選》選者黃麗群把選文觸角擴大到臉書與網路媒體,被一些人認為是「遠離文學」,她回應犀利,擔心人們離開文學,卻把文學封鎖在許多人的日常之外,實為矛盾。今年散文選裡,孫梓評則把焦點往內裡轉,社群媒介所產出的文字到底是散文的擴張,還是散文的崩壞?當眾人專注螢幕,每回滑開的,是不是散文那一點點的(思考)餘裕?

看到「跨年式」的回應,是閱讀年度文選的樂趣,這些選者挑好選手排好棒次,但是上場交接棒子的卻是他們自己。社群媒介與文學創作相愛相殺數年,許多散文集皆標榜臉書形式或直接以其命名,但跨媒介的效果究竟如何仍需觀察,畢竟這不是一加一就大於一的事。不管怎樣,選者眼光從紙本轉開,搜尋更多散文棲地,已是一種時代鞭策。早在《97年散文選》裡周芬伶就選過部落格的文章,《110年散文選》裡孫梓評則挑了幾篇來自臉書、電子網站、數位平台的散文,這些本以卷軸滑鼠瀏覽的文章轉成紙本,少了些隨媒介而生的喧譁感。然而,當我滑著手機,總難免悲觀地想,社群平台的設計越來越強調圖像,文字只能上傳幾百(甚至不到),或許年度選集後來又會專注紙本媒介,像初生的早些年,但這不是復古文藝復興,而是文字在現世社群的萎縮。

我特別喜歡《110年散文選》的序名:「為什麼你還需要一本年度散文選?」終於有人回答這個問題了!每年有那麼多散文集出版,讀單篇文章的用意為何呢?孫梓評用專輯與單曲作比喻,「很多作者只先發行『單曲』」(頁15),事實上很多人也只發行單曲,選集是把他們的獨唱轉成mp3的難得機會。「年度」這詞帶著拉攏氣味,這是一段大家共存有的抽象維度。為什麼需要一本年度散文選?這抽象仍需要一些實物鎮著,而文字相當稱職,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那麼傻傻地紮實,硬是把逝去的什麼留下來。